在现代散文家里,我喜欢林语堂。林语堂的文章,聪明幽默,妙人妙语,对人情世态的体察,更是见微知著、出人意料。不过这些读过的文章,差不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他谈幽默、谈语录体、谈怎样写“再启”的几篇,还有,就是这篇《思满大人》了。特别是这篇《思满大人》,几有耳提面命、挥之不去之感。
什么是“满大人”呢?汉语里没有这个词;这个词来自英语的Mandarinr,泛指满清时代的官僚。林语堂说,民国时代,天灾人祸,层出不穷,但是最大的不幸,是这些“满大人”的幻灭。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这些“满大人”是“中国文明的结晶,是几个世纪文物礼俗的产物”。他们能说一口铿锵的官话,不但风度轩举、起坐雍容,更有“出口成文的谈吐”。说起话来,“一则,二则,三则”,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再配以停顿、捻须、咳嗽,听起来就“像听一出好戏一样”,抑扬顿挫。他们在听你说话时,态度更为安详,那一口一口“是的,是的”,正宛如“钟鼓之有节奏”。不但其言足以兴,抑且其默足以容。更重要的是,这种高雅的风仪,能够使一切脱胎换骨。“也许满清的时代,是最贪污的时代”,但是满清的贪官污吏都是“极文雅的先生”,他们让贪污、纳贿、包二奶,变得不那么肮脏、龌龊,而成了“一种风流韵事”。让你觉得“向这样的人行贿,是多么风雅?受他们的剥削,也有多么畅快?”“不但伸手拿钱的人可以无愧,就是送钱的人,也觉得几分光荣。”
实话说,20多年前,我读这篇《思满大人》时,对林语堂的这番感慨,实在似懂非懂,以为他对“满大人”的赞美,同他说“我喜欢革命,但不喜欢革命家”一样,都不过是一种调侃、挖苦,只有这几年,官场上的人物见多了,才逐渐有所领悟。
林语堂感慨自己“予生也晚”,没能在这段历史结束前,最后一睹“满大人”的风采。但据我所知,他在“思满大人”时,在上海的租界里,还保存着一些遗老遗少。即便在现代人物当中,以口才而论,出类拔萃的也不少。在政界最有名的,就是马相伯和汪精卫。
“孔雀有毒,不掩文章”,汪精卫的口才,在民国时代几乎有口皆碑。凡听过他演讲的,都留有深刻印象。据杭立武回忆,1938年6月国民参政会召开时,汪精卫在会上致开幕词,“他以流利的语言、情感的措词,煽动了全体听众。到后来几乎每一二句话,就赢得热烈的掌声”。马相伯年辈稍长,似乎更有“满大人”之风。据说他每一次的演讲,总是“深入浅出,层次井然,词令之妙,无可比拟”。无论与谁同台,都是“独擅胜场”。
当然,这些说的都是演讲,不是日常谈吐。同有准备的演讲相比,日常谈吐漫无章节,难度就更大了,随时都要考验你的阅历、修养与文学。只有这三者完备,才可能挥洒自如。
阅历关系到天命,不能过多乞求,而修养与文学,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你看《曾国藩日记》,就知道儒家的修养,实在是长期的自我改造,即使“吾日三省吾身”,也要像今天的官员苦练高尔夫球一样,需要十年八年的工夫。而且这种修养,必须由内而外,从内心深处到达一举一动,让人看起来,连“长吁都是有节奏的,打嚏都是有法度的”。据说,做一个够资格的“满大人”,咳嗽、吐痰都要讲究,“咳嗽以响以缓为主,吐痰以远以急为主”。相比之下,文学的训练反倒稍为容易一点,但也必须从小做起,“非几十年窗下寒苦,不易奏效”。具体地说,《左传》《国语》、唐宋八家的古文,至少要熟记百篇,做到流利成诵,《资治通鉴》没读过,也要读过袁了凡的《纲鉴易知录》,此外,《说文解字》、诗词歌赋,也都要懂一点。这时候再配之以“端肃的容貌,纨扇,檀香,木几,雕瓶,马褂,朝珠,八字胡”,才能使“闲室之内,严若朝典”,让一场普通的谈话充满义理、词章,成为“文人的谈话”,达到完美的效果。
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合格的“满大人”也不多。“但是满清时代,要找总找得到。”首先想到的,就是曾国藩。李鸿章目空一切,唯独对曾国藩“敬佩殆如神圣”。据说他在曾国藩营中时,曾国藩每次吃饭,都同大家一起,“饭罢后,即围坐谈论,证经论史,娓娓不倦,都是关于学问经济有益实用的话。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而且曾国藩每次讲话,不是有意“好为人师”,他又“最爱讲笑话,讲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个个东倒西歪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李鸿章后来经常对人说:“我老师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现在这些大人先生,简直都是秕糠,我一扫而空之。”可惜这些谈话没有人记录下来,否则很可能成为另一部《论语》。
在曾国藩以下,勉强合乎标准的,还有一些。而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袁世凯以一介举人,最受人称道。张之洞以名翰林出身,反而落了下风。张作霖对人说过,以他平生所见,最佩服的是袁世凯。初次见袁世凯时,袁的“气度谈话,虽只片刻,已令人五体投地”。陆徵祥曾做过袁世凯的外交总长,他说袁世凯的一举一动,“与外国元首毫无逊色”。相反,张之洞在湖北任上,最后落得四句评语:“号令不时,起居无节,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只是张之洞自命风雅,对“语言无味”一句很不服气,对之有所辩驳。
也许就是仗着这身功夫,这些“满大人”尽管丧权辱国,被洋人打得大败,还能够倨傲自大,视外洋为“蛮貊”,脸上留着一副“傲慢轻侮之色”。即便是李鸿章这样的“汉奸”,据说也无例外,“每与外人交涉,尤轻侮之”。连梁启超都说:“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鸿章所无也。”他们当着外交使节的面,一件件地脱衣服,一口一口地往地毯上吐痰,不是真的不懂礼仪,而是故示“轻侮”的态度。
林语堂说,“满大人”的幻灭,是民国时代最大的不幸,想不到“山河易色,人物增辉”,如今连马相伯、汪精卫这样的人物,也已经荡然无存。你看今天的“大人先生”,他们不但咳得不响、痰吐得不远,讲起话来更“粗鄙、不雅、无伦次、不动人”,他们遗传下来的本领,只有贪腐、纳贿和包二奶。
这让我每次见到这些“大人先生”,就会想起林语堂,就想起这篇《思满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