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堪称“中华悲剧第一人”。屈原的悲剧,首先是一个忠贞不二的殉国者的悲剧;其次,还是一个上下求索、矢志坚守的科学悲剧。屈原的毁灭,就是那个时代科学精神的重创。
实事求是之悲剧
中国古代,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科学术语就是“实事求是”,即从存在的实事出发,运用一定的方法,求出合乎客观规律的“是”;再遵循这个“是”去开物成务,以获得最大化的行为效益。实事求是为古人最先进的思想方法。屈原生当战国末期,当时的历史格局是: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即合纵成功,楚国就会统一天下;连横成功,秦国就会统一天下。于是秦国就千方百计地离间、瓦解齐楚联盟,派张仪,凭其三寸不烂之舌,游说楚怀王,离间楚齐联盟。当时屈原力主联齐抗秦,怀王利令智昏,疏远屈原,主动放弃与齐国的联盟,结果被秦国欺骗,丧师失土。怀王悔悟,又复起屈原,出使齐国,修复楚齐联盟。后张仪又入楚,用重金贿赂了佞臣上官与宠妃郑袖。屈原返楚,谏怀王何不杀掉张仪,以赢得盟国的政治互信,可怀王听信谗言,已将张仪放虎归山。秦昭王又使美人计,骗怀王入秦,结为婚姻。屈原力谏:秦是虎狼之国,不可轻信,不能入秦;而怀王小儿子子兰力主入秦,与秦人结百年之好。怀王不听屈原的苦谏,执意入秦,结果一去而不复返,最后囚死在了秦国,使楚国元气大伤。纵观屈原当时历史条件下的政治主张:力主联齐抗秦,一是也;力主杀张仪,二是也;力主阻止怀王入秦,三是也。可屈原三次实事求是的正确策略、主张,楚怀王都不采纳,一意孤行,终使楚国一败涂地、无可挽回。故,屈原的悲剧,不仅仅是正直谏臣的个人悲剧,本质上是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悲剧。实事求是的人及主张,为什么总得不到权力中心的认可?为什么总得不到主体舆论的认可?为什么总是被谗言暗淡着理性的光辉?这是一个值得历史与现实深刻反思的问题!
独立精神之悲剧
现代学术之父陈寅恪,高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旗帜,这不仅是自由之旗帜,而且也是科学之旗帜。科学,就是要摒弃人云亦云的俗见、成见,高扬胆敢独造、敢为天下先的独立精神,矢志不渝地追求真理,张扬正义;而屈原的一生,正顽强地体现着这种精神。从《离骚》悲天怆地的呼喊声中可窥一斑:“民生各有所乐系,予独好修以为常”、“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余听”。据不完全统计,屈原作品里“独”字的出现频率很高,光《离骚》就有7次之多。另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就是屈原一生品格的写照。屈原初起仕途,博闻强志,深得楚怀王信任,人气指数极高,常常高朋满座、学生济济,正如其在《离骚》中暗示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以“兰”、“蕙”比喻他培养的学生。他培养了好多学生,并希望枝繁叶茂,能成为国家栋梁之才;没想到“众芳芜秽”,在关键时刻都背叛了他,与上官靳尚之类小人同流合污,故只好孤独地哀叹:人各自有喜好呀,我只追求那美好的品行。其姐姐也严厉地责备他:世人都喜欢结成朋党呀,你怎么要执意孤独而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忠直孤高,坚守那无用的气节?尽管亲人这样严厉地教训他,但屈原还是要我行我素,而且发誓:就是把我肢解了我也不会改变,坚守忠贞,死而无悔。追求科学、献身真理,就需要有卓异的人格、独立的精神、不与时尚同流合污,而屈原正是这种精神的化身。故屈原的悲剧,又是独立精神之悲剧。
上下求索之悲剧
科学就是探求未知,上下求索。屈原是一个不安于现状、勇于探求真理的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被后人誉为“屈子经典第一句”,曾引起无数仁人志士的感情共鸣,就因其诗句中回荡着“上下求索”的主旋律。首先表现在对宇宙、生命生成的“上下求索”上。在《天问》里,诗人一口气提出了170多个问题,通篇全用诘问语气,营造出一种浓郁的探索性氛围:那远古开端的情况,究竟是谁记载、传述下来的?上下混沌天地还未形成时,又根据什么去考察它?女娲没有结婚也没丈夫,她的九个儿子是怎样生出来的?他还“上下求索”历史兴衰之轨迹:夏何以灭亡,商汤、周文、武何以能够兴起?湛湛青天不会去偏爱任何一个人,关键在于“举贤而授能兮,偱绳墨而不颇”,就是在用人上要举荐贤人、重用能人;在治理国家时要以法行政,公正、公平。简言之:就是任人唯贤与法治思想。探索的精神就是科学的精神,故,屈原当时的政治理念,几乎与今天的先进的政治理念相同。屈原的一生:命运多舛。结合自己生命的体验,他多次感叹:时光易逝,壮志难酬,修名不立;感叹知音难觅,君王朝令夕改;感叹遭人嫉妒、众口铄金;感叹人生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感叹贤愚不分、黑白颠倒;感叹落叶归根的怀乡情结。总之,屈原不会墨守陈规、安于现状、循规蹈矩;他那不安宁的灵魂要上下求索;正因为如此,屈原才有清醒的头脑,不会随波逐流。他是2000多年前在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荒漠上,孤独行进的探索者,他的思维始终处于亢奋的活跃状态,并不时地迸发出耀眼的理性之花。只可惜这种上下求索的精神,在当时得不到楚王、权臣、主流舆论的认可,是一块无人赏识的“和氏璧”,最后只能随着屈原的身躯,沉入汨罗江的深渊;故,屈原的悲剧又是上下求索者的悲剧。
理性学识之悲剧
科学精神就是理性精神,不唯神、不唯上、不唯众,唯有求真、求实、求是。科学认知是理性的摇篮,而丰厚的学识又是科学认知的基础。屈原首先是一个博闻强志、学富五车的学者,据当代楚辞学泰斗姜亮夫先生研究:“屈原的祖先就是莫敖。莫敖是管天文、郊祀的官,懂得许多历史,屈原也是管天文的。他知道楚国的很多历史,又有着渊博的知识。”“《天文》则是屈原对宇宙问题、人生问题、历史问题的学术性文章。”在当今大家比较认同的23篇作品中,涉及植物的约38种、动物约20余种、天体现象10多种、神话传说人物40多种,真可谓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中识草木虫鱼,堪称“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西方哲人培根讲过“学问变化气质”,正因为屈原博闻强志、学富五车,可以说是当年楚国的知识精英,故他才会有独立之精神、有上下求索的勇气、有实事求是的理性。但学识、理性、求索,在专制面前永远是阶下囚、牺牲品;专制就是“唯我独尊”,故屈原的悲剧也是理性与学识的悲剧。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司马迁为何以沉痛的心情,写下了《屈原贾生列传》,赞美屈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就是司马迁与屈原有相同的经历、相同的感受、相同的命运,都是理性与学识的悲剧。不过,当整个社会鄙视、扬弃理性与学识时,这个社会就成为失去了理性的疯子,这个社会面临的悲剧命运也就为期不远了;屈原与楚国相继遭遇的悲剧下场,就是铁的证明。
总之,屈原的悲剧不仅仅是一个人文悲剧、命运悲剧,探究其深层次的根源,还是一个科学的悲剧;科学的认可与坚守,在专制社会中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屈原就是楚国版的伽利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