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约10年前,我在陶希圣先生的《潮流与点滴》里看见“桌子的故事”后,对这段故事一直记忆犹新。不过,在说这段故事之前,还要先说一点“题内话”。
自从清末创办新式学堂、实行新式教育以后,崇洋媚外的风气就非常严重。各学校都设立高薪,聘请留学生来校任教。在“五四”前后,更由东洋延及西洋。例如,胡适来北京大学任教时,因为贵为博士,月薪为300元,竟然与刘师培并驾齐驱,高于一般校内名宿。
胡适提倡新文学,其在社会上“爆得大名”后,欧美留学生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国内各大学追逐的目标。只要有硕士以上学位,就可以直接担任教授,待遇之高更令人咋舌。例如,以清华大学为例,教职员中留学生的待遇要高出非留学生的两倍以上。1924年1月,庄泽宣来校任职不久,就对教师的待遇感到不平,在《清华周刊》上提出5点质疑,差点引发了校内风潮。“五四运动”后,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无论公立、私立大学的席位,大部分都被留学生所占据。教授之间的相互寒暄,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您是哪一年回国的?”没有留洋的资历,在大学里已经难以立足。
在这种压力下,许多“土教授”朝不保夕,只好放弃教职,先去补办一张洋学历。而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刘半农。
刘半农是“五四”新文化的健将、北大名教授。用鲁迅的话说,在“五四”时代“很打了几场大仗”。我们最常用的“她”字就是刘半农一手创造的。但因为他不是留学生,经常被洋教授冷嘲热讽,说他浅薄,让他受了很大刺激。据周作人说,“五四运动”后,他下决心去法国留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就是“为了出心头的一股闷气”。
他得了博士学位后,再回北大,地位果然大为改观。除了担任国文系教授,还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国文系为满足他的需要,还专门成立了语音实验室,由他负责领导。胡适任文学院院长后,他又当选为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成了名符其实的名教授。
只是他对当年的恩怨始终不能释怀。据赵元任夫妇说,刘半农在法国时,生活困顿到了极点。他为了节省开销,“从来不出门和人往来”,更不敢在家里招待客人。刘半农告诉赵元任,他们一家在此苦挨,“就是因为要得这个臭博士”。因此他回国后,立刻对那些洋教授还以颜色,宣布他的博士学位,是国家授予的“国家博士”,不是私立大学的“私相授受”,结果又被传为笑谈。
这种崇洋媚外的风气当然不限于大学,或者说,从大学又传染到了其他行业,使离时代风气越近的行业越深受其害。说到这里,就回到了“桌子的故事”。这段故事虽然很短,却是对这段历史最生动的记录。
陶希圣在“桌子的故事”里,说的是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是当时最著名的出版机构,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甚至不下于北京大学。陶希圣初进商务印书馆时,大约是1924年,已经是王云五任编译所所长时期。据陶希圣说,当时编译所人材鼎盛,有不下300人之众。而这300人的薪资标准,都是由学历决定的。具体地说,凡国内大学毕业,月薪都在100元以下;日本普通大学毕业,月薪120元;日本名牌大学毕业,月薪150元。薪资最高的,是欧美大学的毕业生。普通大学毕业者,月薪为200元;如果是牛津、剑桥,或哈佛、耶鲁一类名牌大学毕业,月薪可以达到250元。当然,各人薪资上的多少,是由会计室直接告知的,相互之间并不了解。
但是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有一个最明显的标志,这就是桌子。
国内大学毕业,坐的是一种小桌子,长三尺,宽一尺半,外加一张硬板凳。桌子上的墨水,是由工役用水壶添加。日本普通大学毕业,桌子的长度为三尺半、宽二尺,外加硬板凳。而日本名牌大学毕业的,桌子的长度为四尺,宽二尺半,那条硬板凳,也改换成了藤椅。桌上的墨水瓶有红蓝两色,还要外加一个小书架,内分五格。桌子最宽大的,是欧美名牌大学毕业生。桌子宽到五尺,上面还有可以拉上拉下的盖子,椅子则在藤椅之外还要另配一条硬板凳,据说是为了接待客人、接洽工作时使用。
这种因人而异的等级制度,也影响到国内大学的待遇。在这件事情上,陶希圣提供的史料也与我们平常的认知不同。依我们平时的揣测,国内大学的地位理应以北大最高,其次是东南大学。事实却完全相反。在商务印书馆里,待遇最高的是同济大学,其次东吴大学,月薪分别为90元和70元,而北大学生的薪资,只有60元而已。陶希圣因为自北大毕业后又在安徽任过一年教职,在商务印书馆的月薪是80元,仍然略低于同济大学毕业生。
商务印书馆是中国现代企业的先驱,但是因为领风气之先,这种崇洋媚外的制度也最根深蒂固。这种僵化的制度,不但滞物,而且害人,对人的自尊心更是极大的伤害。
据陶希圣说,李伯嘉曾告诉他,王云五背后说过:“陶希圣的工作比以前的周鲠生做得多、做得好。周鲠生在这里两年,最后只看看法文书信。”陶希圣知道了这件事后,一直耿耿于怀,不明白“周鲠生比我差,为什么他的月薪200元,坐大桌子藤椅?”从此有了离开商务的心思。1925年夏天,他的同事唐钺受清华大学之聘,准备离开商务编译所时,他前去送别,看见地上的两口黑铁箱子,就在心里发誓:“如果我到北平去当教授,我首先买下这样两口箱子。”
几年后,他果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接到北大的聘书,可以回北平当教授。不过他是否真买了两只铁箱子,我不得而知。
最后再补充一点,陶希圣离开商务后又一度回来,担任过王云五的中文秘书。但当时他已经是名教授,待遇同过去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桌子可大了,长到六尺,宽到四尺,满桌的大玻璃板,右手还有两架电话机”,而且这张六尺长的桌子还可以自由转动。他这时的心情,当同刘半农拿到博士学位一样,终于出了那口闷气。
《科学时报》 (2008-12-18 B2 书界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