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二次进罗马城。上一次是20年前的事情了，那次是冯至先生当团长，我与舒婷、周涛还有吕同六先生一行，组成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意大利。邀请者是西西里蒙代罗文学奖委员会，部长王蒙是那一届的获奖诗人也到西西里领奖。我们在西西里岛完成了正式活动后，返回首都罗马城观光。
罗马城有个少女喷泉广场，因为拍摄电影《罗马的假日》而闻名于世，成为游客众多的观光点。少女喷泉的主雕塑是海神像，海神出巡，海马奔驰，海蛇狂舞。泉水从雕塑流下水池，碧透清澈如同少女，因此得名少女喷泉。那次我还以《少女喷泉》为题写了一首短诗，诗中写道：“是啊，我们也曾这般清澈／一生哪怕只有一次／心中有碧洁的涟漪／人就是天使……”记得导游告诉我，如果能背对着水池，将一枚硬币丢进水中，那么他就有机会再来罗马。当时我搜遍全身连一个硬币都没有，沮丧极了，于是在游记中专门记下了这个习俗。然而我今天竟然有机会再次进罗马城，奇迹！20年过去了，这座我在我一生中认识和访问过的第一座国外名城，现在怎么样了呢？
真叫走马观花。上一次在罗马呆了四天，这次就一天。一天跑了几个标志性的景点：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古罗马斗兽场，维托里亚诺（意大利统一者维托里亚·埃马努埃莱二世纪念堂）、威尼斯广场、威尼斯宫（墨索尼里办公室）。基本上是一个“罗马的假日”旧地重游。
重游，最主要的心态就是比较，与曾经结识过的那个20世纪80年代罗马城进行比较。罗马给我的惊讶，是它如此神奇地保持了它沧桑风尘的旧貌，几乎没有变化！对于来自北京的游客来说，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北京城这20年，天天都在变，年年不一样。20年前的北京城，是自行车的世界，是公共汽车的世界，是刚刚出现黄色小面包充当出租车的世界，全城只有一条环行公路，而这条公路让我激动地写了一首《环形公路的圆和古城的直线》！20年，北京从四合院之都变成了高层大厦的世界，据说北京城里的吊车比整个欧洲都多。环形路增加至六环，汽车拥有量直逼300万辆！对，如果20年的北京是一个世纪大工地，那么20年的罗马城就像一座维护精心的博物馆，展示着老罗马城的街道、城墙、广场和塑像！看来，保持不变的风貌，也许是罗马最叫人值得观察和思考的魅力！
罗马的街道没有多大的变化。都知道“条条大道通罗马”这句话，其实，罗马城里的路并不宽敞，好多都是石头拼成的旧马路，而且越旧越有罗马的韵味。建筑在7座山丘上的罗马城，也就处处有坡路和台阶。20年前到罗马，就感到罗马的汽车都比较小，都是小菲亚特车。这次来，还是满街跑着小型车。小车好多是名牌，最新型的小奔驰，只能坐两个人，好像从中间把一辆轿车截短了——长度没有满车跑的摩托车长，体积没有满街摆着的大垃圾箱大。罗马人爱他们的城市，只好委屈自己。看来开小车已经成了罗马的习惯了。要保持老城的风貌，只好选择相适应的生活方式。我在想，北京人常说老北京的旧城墙拆了是一大损失，也许，从这个角度想，如果当年保持了老城墙，老北京就不会允许有300万辆吐雾冒烟的汽车了。好事还是坏事？有趣。
罗马中心观光区那些建筑物没有变。从斗兽场到威尼斯广场，一切依旧，残垣断壁依然在夕阳的光辉中托起游客的目光，引导着他们走入历史的沧桑。故地重游，我居然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城邦。连卖纪念品的小贩也如当年，那些小纪念品，斗兽场，两个在母狼身下吃狼奶的孩子，还是经典的罗马标志。在街道旁，我又看到凯撒的青铜塑像。在它的基座上刻着“永恒的独裁者”。当年就是这几个字，引出我一首小诗：“因为林荫道是绿色的／凯撒的青铜塑像／也披上绿锈的伪装／绿锈使铜像有了资格／威严是准确的定义／／身后是古罗马的废墟遗址／发掘后只发掘出一片一片空寂／欢呼和赞歌被太阳蒸发／只有习惯于匍匐的石头／给独裁者加上注释／／‘永恒的独裁者’／刻在塑像的基座上／一排肃立的字母／是凯撒大帝生前最喜欢的一队士兵／／自由的风不在这里停留／它吹燃了我的思绪——独裁者最后的奴隶／是塑像铜壳里面／被囚禁的几升死亡的空气。”是啊，当初第一次到意大利，不到10天的行程，我写了一本诗集《在天堂与地狱之间》。那次的罗马之行，我是走出国门对外面世界的第一次观察。这个“第一次”有幸是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和罗马城，它让我的目光，有了另一条光辉而辽远的地平线。20年过去了，怎么，凯撒身边多了一座塑像，不过这个凯撒的剑指向前面？不对，他会动！原来这是一个活人装扮的雕像——“雕塑秀”，如果你不注意，还真以为他就是一座青铜雕塑。人们与他合影，然后往它面前放在地上的小纸盒丢上一枚钱。注意到“这一个”，于是我发现，与20年前相比，这条古老的街道旁多了几个特别的“雕塑”，特别之处在“他们”面前放着让人丢硬币的纸盒。有古代教士、有将军，还有埃及法老。也许他们就是我们常在名胜古迹见到的“乞丐”。只是“雕塑们”付出了劳动，装扮成“雕像”的人们，与风景融为一体，也成为一道风景，还能说他们是乞丐吗？
与北京相比，罗马的时间好像慢了许多，放慢时间的罗马城给我们心灵一个假日。导游还是说的老话：“罗马人是拉丁语系，浪漫也散漫，在罗马要当心小偷，特别是吉普赛人。”当导游说着这一套的时候，仿佛20年的时间只是一个逗号，我与冯至、舒婷、周涛还有文化部部长王蒙的罗马之行，就在昨天。把昨天的事记得清清楚楚，眼下的细节却被忽视了，也许这只是证明我已经不年轻了。“青春万岁”只是部长王蒙青春时代的豪言壮语。冯至已经先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罗马让我又想到了他。那次在罗马，冯至执意要请我们吃一餐饭。那次旅行是官方性质，意大利主人的盛情，早让我们饱尝了意大利的美味。冯至坚持要请我们，他说，意大利行得到了大家的照顾，过意不去，一定要表达他的心情。冯至请我们在一家中餐馆吃的饭。20年前，要找一家中餐馆十分不易，那家中餐馆人不多，好像除了我们几乎没有其他客人。饭菜做得也不地道，是老外享用的中餐。要了一杯中国茶，也是陈年的老茶叶了，饭菜极其平常。但冯至的这一餐晚饭，让我记住了一个老诗人的心意和修养。也许罗马城里变化最大之处就是增加了许多中国游客，也添了不少中国餐馆。记得那次在罗马，我们走在路上，常有热情的罗马人前来打招呼：“哦，你们是从日本来的？”大概20年前，罗马人心目中的中国人还是瓜皮帽、李小龙。现在真的不一样了，罗马凡是有人的地方，特别是游览观光之地，都有成群的中国人，从大陆来，从香港来，从台湾来，把一家家中国餐馆挤得满满的！俗话说“二十年出一条好汉”，而罗马见到的是二十年出了个不一样的中国，不一样的中国正扬眉吐气地满世界逛！罗马还是那个罗马，中国已不再是20年前的那个中国了！
古罗马斗兽场的斜阳，给原本就满目沧桑的遗址镀上了一层金色，一种高贵而恒久的光辉。在残破的古代建筑群中，我体会到历史的那种自信，罗马曾经是人类历史最具英雄气概的辉煌篇章，残暴而奢侈的统治者曾从这里征服世界！现在罗马老了，满目萧瑟又依旧风情万种的老罗马城，你是我走向世界的第一站。20年在我这个微小的生命个体的历史上，也是风华正茂充满雄心的一段历程。在这20年，我做了多少事，走过了多少城市，当年那个穿着布鞋在罗马城开心大笑的叶延滨，今天被人称作老诗人了，称作前辈了。啊，人生又要开始一段新的里程，罗马城让我想到冯至，想到一个当前辈和当老诗人的榜样。想了想，自己又笑了，在这条世界上最古老的大街，面对人类最古老的舞台“大竞技场”，谁敢说自己老了，谁敢清理自己那点资历？我摇摇头，脚步轻快地追同行的旅伴。
身旁惊飞一群灰色的鸽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