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年末的最后一份专稿,在历数了纷争的书界争端和喧闹的畅销书市场以后,“我的阅读笔记”成为我们最意外的惊喜。无论是解玺璋对陈季同的偏好,还是徐迅雷对西南联大那段好时光的缅想……都是作者纯然民间、纯然自我的“内心自白”。而看到笔记中提到的很多书都是《读书周刊》曾经介绍给读者们的,这又是惊喜之外的些许欣慰了。
2007年读书笔记:文化的馨香 安宁的心境
自己读书自己做主
解玺璋 同心出版社常务副总编辑

据说,中国的出版物,就品种而言,在2007年已经接近25万种。这么多书,读什么?是个问题。我的体会,读书还是选自己喜欢的,看了以后有感应、有共鸣、有启发的。傻子过年看隔壁的,但是周围的鼓噪、煽惑,媒体的炒作,都不可靠。
所以,我的办法,是多多关注那些默默无闻的或被媒体及公众冷落的书。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在这里,遇到个把知音也说不定。有一个人就是这样,这个名叫陈季同的人,曾任清朝驻法国使馆参赞,今年出版了他的5本书,分别是:《吾国》、《中国人的快乐》、《中国人的戏剧》、《中国人自画像》、《巴黎印象记》。我买了前3种,后面2种尚未见到。最初,对陈季同这个人,我一无所知,读了其中一本《中国人的戏剧》才算略有了解。他是《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的老师,按照曾朴的说法,陈季同是“中国研究法国文学第一人”。罗曼·罗兰在日记中描述过他在法国索邦大学演讲时的风采:“他身着紫袍,高雅地端坐椅上,年轻饱满的面庞充溢着幸福……他的讲演妙趣横生,非常之法国化,却更具中国味,这是一个高等人和高等种族在讲演。”他在法国写了许多介绍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书,被翻译成多种欧洲文字,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几本,就是直接从法文翻译成中文的。而《中国人的戏剧》恰是一部最早的由国人用西文写作的中西戏剧比较的书。在与西方戏剧的比较中,作者照见了中国戏剧的伟大。
这种书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很赞赏编选者、翻译者、出版者的眼光,没有他们的共同努力,陈季同和他的这些书恐怕还要尘封在历史深处,无缘与读者见面。而且这本书还可以和今年出版的傅谨先生所著的《老戏的前世今生》对照着读,它们之间有些微妙的联系,更加深了我对传统戏曲的认识和理解。
期盼了20年的一本书
谢其章 藏书家

美国汉学家耿德华的《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1937~1945)》的中文全译本终于出版了。怎么说呢,是不时之需,还是姗姗来迟?在最需要这样一本书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初),它进不来;在不像当初那么热盼的今天,它来了。一耽搁,就是一个世纪的1/4那么久,这样的耽搁,不只是延误了“先睹为快”,更可担忧的是,迟来所带来的误读,迟来所折损的《缪斯》对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的开创之功——耿德华教授1980年出版此书之时,我们这里则刚刚具备了准入“禁区”的大环境。稍后,才有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极少数人看到了《缪斯》。在《缪斯》之前,我们甚至几乎连“沦陷区文学”这个词都没有。就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序言云:“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尔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仔细揣摸鲁迅这段话,竟然可以全盘移来比拟《缪斯》与我们最初的那么一点沦陷区文学研究。
拿我们现在的研究成果和较为成熟的观念来评论《缪斯》,最该注意的是我们与《缪斯》的“时差”,《缪斯》最初在小范围传播时,我们某些同志的“义愤填膺”(《缪斯》译者序),是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沦陷区文学”,是被我们自己冷落的缪斯,让人家抢了先,正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缪斯》出版十几年后,我们也有了自己的几部沦陷区文学史,它们论述的地域比《缪斯》宽广得多——不像《缪斯》只局限在上海北京;它们论述的作家及作品比《缪斯》多得多。可是,《缪斯》出书在前、影响在先的历史事实毕竟无法改变,每念及此,耿德华教授的中国同行们心里就该不是滋味,虽然许多事情根本怪不得他们。
且读偏门书
韩猛 山东画报出版社编辑

蜗居一隅,读书上越加偏离了大众口味,也乏良友规谏,只好放任自流。我的读书仍是兴之所至,不惜掘地三尺。忙里偷闲,将廿五史的“西域传”浏览一过。发觉文化交流史方面的读物,目光仍然集中在与欧洲文明的误读与对接上,几大古老文明的真正源头都在亚洲,其间的对话与交流,仍鲜少人问。半个世纪前西方汉学家劳费尔的《中国伊朗编》、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国内被译作《唐代的外来文明》),都只偏于名物的研究。吴建伟主编的《回回旧事类记》其实是部好的资料集,内中搜求了历代稗官野史里中国与波斯、大食以及中亚文化交流的所有汉文的记录。
由于工作的关系,有两本书翻得最仔细最落力。辛丰年的《如是我闻》、龚鹏程的《书艺丛谈》,龚书偏重于分析,虽则也是才气纵横,但仍有些引证繁琐。《如是我闻》是辛丰年谈乐集子中最好的,堪称黄金时代的代表之作。
之所以读资料集津津有味,源于读古籍的兴趣。傅山的《霜红龛杂记》,一气读完,创意很好,但整理者还较参差。《酉阳杂俎》瑰诡奇丽,可惜迄今未见好的注本。《癸辛杂识》我读的仍是中华书局本。诗集方面,贯休《禅月集》和韦庄《浣花集》在2006年相继有巴蜀书社和山东教育的注释本,巴蜀的我未见(只好仍读四库本),后者的注本一无可观。《剪灯新话》、《无声戏》都是今年读到的极有兴味的小说。
当代中国出版社今年有两册好书不能不提。一本是美国人比尔·波特《空谷幽兰——寻访当代中国隐士》,另一本是李仲轩口述的《逝去的武林——1934年的求武纪事》。过于熟悉,其实是真的陌生,识的多半为皮相,反而更加遮蔽了真实。前者优雅清俊,尽管仍然是西方视角的审视,不可避免仍有些许误读存在,至为难得的是他对20世纪80年代陕西境内隐士(或称隐居者)的寻访,令人深感文化的传承当真也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李书之妙,更是难以罄言,它不仅仅是一部武林纪事,其中内家武术门庭师承传授所秉持的方法,大可玩味。读遍禅宗未必明白“悟入”,文化的省悟也是随缘而得。
一年下来,仍然是堆了一床的书,层层叠叠,用颜之推的话说,读书读到分散狼藉,“实为累德”。
缅想那过去的好时光
徐迅雷 《都市快报》首席评论编辑

回首2007年,发现自己已经不像若干年前紧紧追寻“热点图书”了。这一年,我更多的时间是通过书籍在缅想那过去的好时光。
最让我缅想的过去的好时光是在西南联大。70年了,这差不多是一个人一生所度过的时光。我把在杭州能买到的关乎西南联大的书几乎全买了来: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编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杨立德著的《西南联大的斯芬克司之谜》、张曼菱编的《西南联大启示录》,还有《战火的洗礼》、《梅贻琦日记》、《生斯长斯 吾爱吾庐——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还有此前所购的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宗璞女士的《南渡记》、何炳棣先生的《读史阅世六十年》……我从没有这样集中地关注过一个“书群”,这是我个人阅读史上的一次铭心历程。
那厚厚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一书,是校友们的心血之作,紧凑而集中地呈现了那段漂泊历程。我深深地知道,世上已无西南联大。在抗战那么艰苦的岁月里,西南联大都能维系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这是中国教育史和文化史的双重骄傲。
在2007年这个年度里,还有一本朴素的书叫《风雅颂》,似乎不被众人注意。书的副题是“百年来百位老学人珍闻录”,编者是一位1978年生人的年轻人,他写的序言就是一篇优秀的杂文。书中辑录了100余位老时光中老大师们的老掌故,按一切生命体的4个成长阶段来结构本书:春种、夏忙、秋收、冬藏。“春种”是俞曲园领衔的老国学大师们,他们是播种的一代,上继乾嘉学派,下启新学一代;“夏忙”是创造的一代,有陈寅恪等文化托命之师;“秋收”则为专业知识分子一代,前人知识在此得到收获,其中就有西南联大的学生们;“冬藏”则是继承的一代,尽管被时政所扭曲,他们大龙潜隐,暂且冬藏了起来……
学者朋友傅国涌有一本好书叫《追寻失去的传统》,然而,“追寻失去的传统”谈何容易。于是我就沉浸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古罗马时代。我反反复复地阅读古罗马帝王、哲学家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沉思录》有很多中译本,有三联的、有天津的、有海南的、有社科出版社的,我偏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那个朴素版本。都说这是奥勒留写给自己的书,其实它是真正写给后人的书,那一段一段哲理之思,穿越了千年,真的可以一次次反复阅读、反复沉思、反复缅想……
半休闲读本的抬头
颜桥 书评人

我喜欢桑格格的《小时候》这本书的写法,四川麻辣火锅的写法,所有小时候的记忆,麻的辣的酸的苦的都写到这个事件里去了。在现代社会,这样类型的“断点阅读”会很容易读进去。看上几个段落,随便翻翻,又可以接着读下去,其实这样的阅读也会很适合各种不可能进行“持续阅读”的场所,比如“地铁读本”、“公交读本”等等,都是能随时翻动的。当然,除了阅读的方式,这本书的细节以及很多细小的故事往往是让我们内心深深触动的东西,用一种记忆空间的交叠来唤醒一种过往的旧事。
林达的《像自由一样美丽》这本书其实并非无可挑剔,但好玩的在材料本身。关于集中营,我们见到太多的文艺作品,比如电影《美丽人生》里那位父亲,他告诉孩子集中营里的一切都是儿童游戏。正是因为集中营现实的残虐与儿童的弱小之间有着巨大的“比照距离”,使得电影越发显得有“童话”的味道,这种心灵的呵护更加令人感动,当然这种戏剧性无法消弥那个时代大多数儿童的命运。
林达的这本恰恰是硬币的另一面。大抵儿童的精神成长总是在做加法的运动,是在一张白纸上的画作。而在有限自由的集中营里,这样的精神活动却如同减法,减掉广阔的天空、白云、教堂,减掉一家人围在桌边聚餐、眺望远方的机会,甚至减掉和父母自由地说话的权利……
棋盘上的“气眼”越来越少,于是在集中营里的“地下媒介”就成了林达感兴趣的话题,当自由的空气越加稀薄,这些儿童的“媒介”反倒成了心灵真空里的某种镜像,是那个暗夜里的火把,
驱散黑暗和寂寞,用儿童的心灵与涂鸦画作,去窥视那个集中营里的精神领地,这种秘密的隐性书写恰恰是集中营文化研究所需要的,那些被无数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妖魔化的印象会被这种研究驱散。
“读本”时代与英国文化
郑鹏 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后

“读本”一词近年成为书店里的常见词汇了,今年更是满眼皆是。这个词是对英文的“Reader”的直译,很是神似,通常是指普及、推广某种知识的精粹的选本,经专家选编的文章也确实更便于读者集中学习、阅读与使用。我手边就经常有它们相伴,今年更抵挡不住诱惑,买了《斯皮瓦克读本》、《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等几册,很有种一册在手别无所求的快意。但是,大家其实也明白,读本是不能代替专著、文集和全集的,它多多少少有那么些思想快餐的味道。读本的流行当然对知识的传播普及益处多多,可是也实在不必像现在这样呈泛滥之势。
这几年,我们的阅读生活总是离不开欧陆思想和美国文化的指挥棒,很久以来英国似乎就被遗忘了。今年的“文化生活译丛”出版了英国著名作家伊恩·布鲁玛的《伏尔泰的椰子:欧洲的英国文化热》。此书重新向我们揭开了魅力十足的英国文化的面纱。其实这个暗潮已然悄悄降临。江苏教育出版社推出的“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丛书,配合着昆汀·贝尔的《伍尔夫传》、罗杰·弗莱的《视觉与文化》,加上前几年出齐的《吴尔夫文集》和《伍尔夫随笔全集》,为我们勾勒出了“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这个20世纪最著名的英国文化社团的全貌。给我留下印象的还有获诺贝尔奖的英国移民作家奈保尔的文集的陆续推出,孙宜学对乔治·摩尔的翻译,南海出版社对英国声名赫赫的戏剧家汤姆·斯托帕的介绍,大陆和台湾不同译者的两部鲍斯威尔的名传《约翰逊博士传》的出版,以及爱书人的心爱之物《查令十字街84号》的风行。今年北大出版社更推出了新历史主义的经典名作《俗世威尔——莎士比亚新传》。
除了在刚获奥斯卡奖的影片《女王》中一露真容之外,威名逐渐远去的大英帝国在我们的阅读中似乎也复活了起来。这让我回想起了赵毅衡主要书写20世纪中英文学关系的一本散文集的名字:《伦敦浪了起来》(London Is Swinging)。而我们可以说:英国又浪了起来!而这个swinging,正是活跃、多彩和时髦的含义。
一份安宁心境的手稿
张正萍 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

久居象牙塔之下,自然要读高深艰涩的学术著作。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再到建构主义,文学、历史在哲学的指挥棒下一次次被肢解、被建构,海登·怀特的《元史学》也罢,让·吕克·南希的《解构的共同体》也罢,加达默尔20世纪60年代的《真理与方法》也罢,不同的方法、不同的视角、不断地重释,人们或许正在一步一步揭开真理的面纱,又或许正在逐渐背离真理而去。难怪米兰·昆德拉说,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加达默尔就自信地宣称:真理就在这个过程中展现。
具备哲学的眼光,就具备了批判和反思的精神。于是,我们能在余华的《兄弟》中批判那个疯狂的年代,也能在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中寻找一点微弱的精神。
然而,在浩如烟海的出版物中,要找到一个真正的精神支柱,实属个人兴趣爱好。就个人而言,《万历十五年》仍是经常翻阅之书,尽管书中内容甚为熟悉,写作笔调也能模仿一二。
2007年震撼心灵的事件太多,也促使自己不断反省生活、生命的终极所在。翻完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正是某知名教授自杀引起的生命终极关怀的争议纷纷之时。生者的地狱存在吗?卡尔维诺说没有。如果真有,那就是我们天天生活在其中,是我们一起集结而成的。免遭痛苦的办法一种是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种则需要保持长久的警惕和学习,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
卡尔维诺没有点明,后者并没有免遭痛苦的折磨,而是遭到更大的痛苦。只是,我们不愿主动成为地狱的一部分,就只有警醒自己要保持长久的清醒,而其中的痛苦,用佛家的“悟”来解,终究会通向心灵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