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技术远非总是造福于人类的。大概最晚从原子弹发明的时候起,怀疑这一点的人已经很少了。但是科学研究到底有没有禁区?却时至今日尚无共识。有一种观点认为,基础科学研究是没有禁区的,只是它必须被严格限制在实验室的范围内,而不扩展到社会上去。他们认为,科学按自己固有的规律前进,其势是不可阻挡的,基础研究不必为自己的后果负任何责任。但是如果这些研究成果要走出实验室,就得遵守一定的规则。这规则应该是预先制定的。正如汽车先发明了,如果交通规则还来不及制定出来,那后果才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观点的另一种表述,是认为技术是有禁区的,但科学是没有禁区的。笔者以为,这还是一种过于理想化的界定。
未来可能导致人类灭绝的因素之一,是技术的误用或失控。与其他各种因素(如外星撞击地球)相比,这大概是最可能发生的、最有条件避免却又最容易被疏忽的一个因素。虽然技术是人类运用自身的智慧发展起来的,但是这决不等于说技术就会听命于发明者的调遣,乖乖地待在实验室里足不出户。说“严格限制”,其实谈何容易!正如有了交通规则,并不足以杜绝违章肇事;制定了规则,也并不等于就能确保规则的实施。有时候不是因为有意违规,而是因为操作失误而发生了事故,后果也会是难以收拾的。
特别是当某项科学发现已经有可能转化为技术并且可能带来巨额利润的时候,就更难想象没有铤而走险者。监控规则诚然能发挥一部分作用,但百密如有一疏,后果就会是严重的。如饲料添加剂之滥用和某些生物技术之滥用,要是不能及时揭露,都将导致比核电站泄漏更为深远的灾难。
如果我们不想把自己的行为局限在重复前人做过的工作范围内,而是进行探索性的实验,那么得到的结果常常会是始料未及的。人们甚至在获得了实验成功的一段时间内,仍然无法评判自己所做的实验的全部意义。
探索未知世界之谜是人类的天性,但是面对浩瀚的未知世界,有时候需要我们估计一下某些探索可能会引起的灾难,凭人类现有的理性水平能不能遏制这种灾难,仔细权衡揭开这个黑箱的利与弊。换言之,远非任何科学上的进展都是值得称道的。从表面上看,基础研究不应该回避学科的每一个侧面,但是事实上,科学发展可能的进程,不是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常常是当某一个研究方向率先突破而转化为技术,并且达到了经济上的合理性,人们的注意力自然会凝聚到这个方向上来,而其他研究方向则自然地会受到冷落。蒸汽机发明(1769年)后的200年,就绝少有人研究风能的利用。认识到资源枯竭和温室气体排放等化石燃料的弊端,只是近年的事情,于是才有人重新关注起古老的风车。大多数基础研究虽然看来与实际应用距离遥远,但也还是映衬着某种实用背景,或者说,也还是为了追寻某种实际意义而研究的,绝少有彻底地脱离了应用目标的研究方向。何况,当代的科学研究绝大多数是需要资助的,资金的投向需要相对集中,而不可能不加区分地对任何研究方向都给予资助。
任何一个过程的走向不但要遵循自身的发展规律,而且要顾及它与其他各过程之间的相互牵制。任何过程都是要受其他过程牵制的,它们只能在接受各种制约的条件下选择自己的前进道路,没有哪个过程可以驰骋发展而无须旁顾。每个社会群体都要接受社会制约,不能因为科学家所从事的研究工作高深莫测,就可以不接受社会评判。科学技术是社会的强势领域,如果它宣称自己是不受约束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我们要呼吁一切从事前沿领域研究的科学家们,必须提高自身的人文素质,心怀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注。他们不但需要对于研究工作的激情,而且需要对于社会的冷静思考。他们有责任非常谨慎地估计自己的研究工作所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是最谨慎的科学家也不可能把情况想得周全,因为问题常常远不如核武器会带来灾难那样一目了然。科学决不是科学家手中的玩物,它可能对人类生活发生深远的影响。所以,科学研究无疑是有禁区的。对科学研究设置禁区,不是要马上建立一个类似于监测局的执行机构,当务之急是要广泛开展言之有据并且负责任的学术研究。例如讨论克隆人,就不允许我们像讨论一部科幻作品那样洒脱,因为这不是那种讨论者可以置身事外的话题。
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要不要设置禁区的问题,而是应该把什么研究方向设置为禁区,以及怎样才能有效地设置禁区的问题。设置禁区无疑是对科学发展的一种阻碍,但是是否应该不加分析地鼓励科学发展,这在今天的人类科学水平上本身就是一个疑问,重要的是应该遏制科学的非良性发展,而不影响科学的良性发展。设置禁区应该怎样周密论证,怎样防止轻率决策,这是需要探讨的。在这里,第一位重要的是保持谨慎的态度。有时候因为论证不足,暂缓某些课题的研究可能会是明智的考虑。如果注意到电脑病毒、有害污水的排放都还存在监控的难度,那么生物技术的滥用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来有效监控,更是需要摸索的课题。监控科学研究不像管理交通,因为被监控者所从事的,是其周围人都不甚了解的工作,这造成了监控科学禁区的艰难性。但是科研成果要转化为技术,它必须达到相当的成熟程度,而且需要以一定的形式(如论文)向社会发布,这又提供了监控科学禁区的可行性。为了人类长远与和谐的未来,有太多问题等待我们去深入思考。(作者为上海大学教授)
《科学时报》 (2009-11-27 A4 周末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