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丘成桐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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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父亲教导我的日子

 

《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丘镇英著,丘成桐编, 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1月出版,定价:168元

■丘成桐

我父亲丘镇英在广东省的蕉岭县长大,蕉岭县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县,毗邻的梅县则为大县。两县居民以客家人为主,我母亲是梅县人,所以我们家中以客家话交谈。我的祖父丘集熙曾做过丘逢甲的幕僚(丘逢甲乃是台湾抗日时的副总统),并创办学校和行医。祖父早逝,家道中落,赖四伯艰难苦撑,教先父成人。

我父亲幼时好读书,除经史外,亦饱读群书,又好创作,酷仿骈体,吟风弄月。父亲年幼时亦受祖母影响,受佛、老庄影响甚深,多游侠观念,后受西方哲学家卢梭和斯宾诺莎之思想熏陶,言行则学曾国藩,而梁启超之著作亦影响匪浅。

我的外祖父梁伯聪是前清秀才,在梅县中学教书,诗画都属一流,门生众多,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他赠送我父亲一首诗:“能使欧公让出头,眉山原不等庸流……”说的是欧阳修赏识苏东坡的事情,可见父亲当时的文采。

父亲毕业于厦门大学,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学政治经济。年轻时以抗日为志,曾读军校,以身弱不克完成军训,遂从政。抗战胜利后,成为联合国救济总署在潮汕区的委员,因清廉而屡得奖赏。

战乱漂泊到香港

我在1949年4月出生于广东汕头,父亲继承家中传统名我为成桐,字我为凤生。1949年10月初,父母亲携带一家7口和外祖母一家坐渔船到香港。父亲决定在元朗定居,当时以为很快就会返回汕头,并没有做长久的打算。他与朋友合资创办了一间农场,以维持生计。其实父亲对农场经营并无经验,过了两年农场就倒闭了,家中大困。

我们一家人则搬到元朗一间叫李屋的大屋,几家人合住,屋中没有电灯,父亲晚上看书用小油灯。也没有自来水,每天到河里洗澡,我那时才3岁不到,水深时不敢下水,母亲和年纪比较大的姊姊们则到河边挑水回家。我和哥哥帮忙做一些琐事。有一次在倒垃圾时竟由二楼沿着楼梯滚下来,母亲带我去医院在额头上缝了几针,至今疤痕犹在。

父亲每天到香港岛崇基书院去教书,当时崇基还在香港岛。父亲由凌道扬博士安排,在崇基教经济、地理,他又跟从陈树渠(陈济棠的侄子)创办香江书院,教文史哲。当时教授的薪俸以钟点计,少得可怜,上班要先坐脚踏车再到元朗市搭乘公共汽车,再坐渡海轮船过海然后再坐公共汽车,单程就需要一个半到两个钟头,所以总是到了晚上才能回到家里,晚餐后已经很累了,还要准备讲义。

在李屋住了一年多,因为离元朗市区太远,我家迁居到一间比较靠近市区的独立小屋,旁边有农民用来晒牛粪的小广场,风一起,牛粪满天飞,所以我们叫这间屋为牛屎屋。在农村生活虽苦,我们一家人倒是乐也融融。

我5岁时,父亲决定让我去读小学一年级,先去报考公立小学。考试题目很简单,每个学生都要写从1到50的阿拉伯数字,但是我自作聪明,认为中国书法从右到左。所以我写这些数字时,也从右到左,结果考试不合格,上不了这间公立小学。

于是到一间乡村小学上学,每天单程要走30多分钟,母亲坚持让我带雨伞,由于我当时身材还小,打着雨伞就像一个冬菇,所以姊姊们叫我作“冬菇”。当时的生活很苦,父亲去上课,母亲尽力去找手工做,找不到零工做时,晚上就没有吃的,妈妈有时去教会或救济机构拿到面条和面粉才能饱餐一顿。

父亲的教导

从小学开始,父亲教我们念唐诗宋词,从简易的开始,我们在山上朗诵这些诗词古文,看着大自然的景色,意境确是不一样。

那时候家里穷,但是渴望读小说和课外书,记得隔壁八哥家有一位叫作沈君雄的年轻朋友到他家住了一个多月,留下了一大堆书籍。其中有种种不同的演义和章回小说,包括《说岳全传》《七侠五义》《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还有鲁迅先生的短文。八哥送了给我看,我看得津津有味。

当时金庸先生开始办《明报》,每天写一栏武侠小说,我们很兴奋,争着去看。给父亲知道了,认为这些书文意不佳,叫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于是我就偷偷地看,躲在床上或上洗手间看。

为了弥补我读课外书的不足,父亲买了一些国内外名著,例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还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安徒生的童话、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等书籍给我读。

他还向我们解释这些书籍的精义,读《西游记》就提到意马心猿的意思,读《水浒传》则提到农民的艰苦引致农民革命等事情。

那时我还小,没有这些深入的想法,只会惋惜孙悟空不能逃过如来佛的十根手指,也对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故事兴奋。父亲认为这些章回体小说里面的诗词占着整个故事的重要部分,所以要我背诵,初时实在也觉得困难。但是《三国演义》里面的诸葛亮祭周瑜文、《红楼梦》黛玉葬花词等都写得很好,念熟了也开始喜爱它们了。

从9岁起,父亲要我们每天习毛笔字,临柳公权和王羲之的帖,当时邻居几个年轻人每个星期聚在一起,比赛写毛笔字,由父亲做裁判。我还小,没有资格参加比赛,在旁边观赏,觉得这种有益身心的比赛很有意思。

父亲又开始教我们念古文,由浅入深,开始时念《礼记·檀弓》嗟来之食,又念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回想起来都是跟做人和读书有关的文章。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穷困得不得了,不断要考虑的问题就是要不要吃“嗟来之食”,至于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则是我历来读书的习惯。有浓厚的兴趣去读书,最为重要,即使开始时不求其解,在时间的积累下,慢慢也“解其中意”了。

以后读王勃的《滕王阁序》、李陵的《答苏武书》、李华的《吊古战场文》等,长篇难解,但是父亲下班回家后,要我背诵这些文章,他拿着书,我一面偷看一面念,他也让我及格过去,现在想来他是有意让我偷看的吧。但父亲和我有时也一起去欣赏这些古文,记得我们在读《西门豹治邺》到河伯娶妇、巫婆下水时,我们相视大笑,有如互相切磋学问。

我们在客厅里摆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吃完饭后就要赶快清理出来,一同坐在那里念书,父亲的书桌则在旁边,他一边看书,一边看管我们。他将一个大书架放在他的书桌上,我常爬到他的书桌上看书。有一次看到一本书叫《文心雕龙》,以为是武侠小说,打开来看后,不觉大失所望,不过以后我倒是看了这本书里面很多文章。

父亲过世

我上初三那年,1963年农历过年时,父亲吃了醉蟹,就开始不舒服,晚上不能睡觉。由于祖父是中医,父亲也懂一些中医的知识,自己开药来治理自己,一直不见好转。经济环境又不许可到正式的医院看病,母亲到处奔波,找亲戚朋友帮忙。当时她的亲弟弟我的大舅,竟然拒绝见她。一直到1963年4月,父亲的几个学生才合伙送父亲到养和医院医疗。当时医生断定为尿中毒,要放尿。

在父亲生病这几个月,我们都很惶恐,外婆求神拜佛,用了种种不同的手段,父亲的病都没有任何起色。我从学校到养和医院,坐巴士、渡海轮,再坐巴士,在路上都很焦急父亲的病。

开始时,父亲还可以说话,过了一两个礼拜后,父亲竟不能说话了,真是悲哀的事。有一天,父亲的学生租了港岛旅馆的一个房间叫哥哥和我在旅馆住,三姊则和母亲陪父亲。6月3日深夜我们到医院看父亲,母亲大哭,父亲已经去世。哀哉,恍如晴天霹雳,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是好。

以后两个礼拜,就是到殡仪馆守夜,父亲的学生和朋友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年纪都还小,母亲则很坚强,一面打理父亲后事,一面考虑这个家庭如何维持下去。

在灵堂守夜,看着亲友们送的挽联,使人伤心,至今还记得其中几首。也可见父亲得到朋友和学生的爱戴。主祭的有凌道扬、钱穆、张发奎等父亲生前好友,我们家属则循中国礼节披麻并跪下来还礼,我们跟着殡仪馆的车子送父亲遗体到荃湾华人永远坟场入葬。当时整个人麻木,看着母亲哭得很伤心,不知如何是好。大舅建议母亲停止我们念书,到荃湾去养鸭。母亲坚决拒绝。

从前父亲叫我念书,我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父亲去世时,我没有流泪,但我总是不愿相信他已经去世,我们一家人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去了。我就从父亲教过我的书中去找寻父亲的影子。从前念的古文一下子都容易懂了,这时最喜欢读陶渊明的诗文。

父亲去世后,我想人生在世,终需要做一些不朽的事吧。1963年时杨振宁教授到香港演讲,对我们有莫大的鼓舞。我虽然没有雄心去争取诺贝尔奖,但却想作一些贡献,能够对人类有益,而且能够传世的工作。

父亲死后,我遇到挫折时,喜欢念梁启超翻译的拜伦的诗:“在那波斯的古墓前,我凭栏远眺……难道我今生今世为奴为隶便了,不信我今生今世,为奴为隶便了。”

除读书外,我也喜欢看悲剧小说,《红楼梦》看了好多遍。父亲在时,很多情节没有欣赏,到这时始有感触,也背诵里面的诗词。父亲曾经带我们去看过一部越剧电影《红楼梦》,王文娟演的林黛玉。在父亲刚去世后,回想这部电影特别有感触,会想起剧中紫鹃唱的曲:“问姑娘眼中能有几多眼泪,怎禁得春流到夏,秋流到冬。”读司马迁自传,我会感怀他的身世,但是他后半生为完成《史记》的精神却使我钦佩,读他写的《报任安书》,如血泪书成,使我不能自已。读李陵的《答苏武书》、屈原的《离骚》《哀郢》等文章,荡气回肠,使我毕生难忘,这些文章成为我以后消闲吟咏的重要著作。

除了中国文学外,我也看一些外国的翻译作品,花了不少时间读歌德的《浮士德》。也看父亲写的《西洋哲学史》,慢慢吸收了一些西方哲学思想。

中学以前的教育和人生经历可以说是多彩多姿,在时间的浸化里,我学到了影响我一辈子的知识,繁花如梦,何曾梦觉,对我影响最大的仍然是我的父亲。我父母亲从未要求我为富贵而读书,这一点影响了我的一生,我至为感激。

我父亲对曾祖母、祖父、叔伯、侄儿、母亲及孩子们的爱护,发自内心深处。他对贫苦百姓、国家的爱是他终生不渝的。他终生不断地思考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与西方思潮的异同,希望建立一个文化基础,来实现一个和谐中庸的社会。他的早逝,使他不能完成他的志愿,只留下了一本《西洋哲学史》。但是他留下的热情、留下的爱,使我终生受用不尽,也让我终生感激。

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也因此使我成熟。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对我来说,甚有感受。今年(编者注:2011年)是他的百岁冥辰,希望他死而有知,会为儿孙们的成就而骄傲。

我父亲和我的大儿子明诚都喜欢读《三国演义》开章的第一首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只可惜沙田青山已改,沧海亦成为跑马场,培正的同学大多白发满头,无复当年意气,但是杨振宁教授喜欢的陆游诗句,“形骸已与流年老,诗句犹争造物功”,却仍然鼓励着我。

(作者系清华大学讲席教授、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主任,本文摘自《丘镇英先生哲学史讲稿》一书,原文首次刊载于《数理人文》,本文发表经《数理人文》授权)

《中国科学报》 (2022-12-02 第3版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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