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王朝之大义觉迷》,[美]史景迁著,温洽溢、吴家恒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2月出版,定价:38.00元
□么辰
史景迁的中文名字取自“学历史要景仰司马迁”,虽然他曾被钱锺书戏称为“失败的小说家”,其特有的“说故事”式的叙史方式也受到多方质疑,但专攻中国历史的史景迁仍不失为一位出色的史学家,因为历史本身就是由一个个或是条分缕析、或是晦暗不明的故事或者片段组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中国人的著史方式除了纪传体和编年体外,有一种叫做纪事本末体的体例,就是按照事件的发生、发展、结果来记录历史的;并且连史景迁的偶像司马迁都偏好猎奇。比如在《史记·赵世家》里写到的赵盾做的那个“兆绝而后好”的梦,做梦者为赵盾本人,后世的司马迁又何从知晓?号称每一个藏书家都该有的吉本的史学名著《罗马帝国兴衰史》,也是遵守“说故事”的基本原则。所以只要记载的是真实的人与事,方式问题只是小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是《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还是《追寻现代中国》,史景迁的著作都是第一流的史学作品。
《雍正王朝之大义觉迷》很吸引人,因为雍正皇帝这个人本身很惹眼。在中国的帝王中,雍正皇帝也许不是干得最好的,但却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勤奋的帝王。根据当时的法律,三品以上的1000多名高级官员,都有资格给雍正皇帝写密折,而他都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意见,哪怕只是一个“阅”字,或是“知道了”这样简单的批示。根据清宫档案,雍正皇帝只有在自己生日那天才可以休息,在当皇帝的这13年时间里,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4小时,在数万件奏折上面写下的批语多达1000多万字。这个纪录在中国的皇帝中是空前绝后的,其敬业程度可想而知。
封建时代末期的中国习惯上被称为老大帝国,虽然它的历史页面总是被不断地刷新,但是难有真正实质性的变革发生,像是黑格尔眼中的中国:“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然而,这却注定了中国历史的规律性,一朝一代的兴衰成败大抵可以分为开国、守成、凌夷、式微四个阶段。很显然,雍正皇帝正好处于守成这一阶段,事实证明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政绩颇为可观:整顿吏治、摊丁入亩、火耗归功、征服青海、治理西藏等等,有人说清朝绵延260多年的统治,雍正居功至伟。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帝王,从他的登基、施政、驾崩,处处为流言与争议所缠绕,种种千奇百怪的政治绯闻始终伴随着他,很多谜团直到现在仍然处于未解状态。
明末战乱,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八旗铁骑平定海内,按照雍正在《大义觉迷录》中的说法:“夫以十万之众,而服十五省之天下,岂人力所能强哉!”以这样少的兵力,一向被汉人视为夷狄的满洲人最后竟能入主中原,爱新觉罗家族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收获了最为丰厚的报偿——成为之后260多年中国的主人,这本身就注定了满汉族群间潜在的巨大矛盾,进而衍生成严重的政治问题。
曾静本是湖南靖州的一个落第书生——他倒是和日后洪秀全的身份颇为相似——曾静无意中读到康熙年间名儒吕留良的著作,其中有阐述夷夏之防的文句,他认为时任川陕总督的岳钟琪“系宋武穆王岳飞后裔”,必能“乘时反叛,为宋明复雠”。于是曾静派他的学生王熙持书往见岳钟琪,在曾静的书信里,雍正皇帝成了古今罕见的暴君,罪状有弑兄屠弟、谋父逼母、怀疑诛忠、贪财好色、性喜好杀等等,希望岳钟琪能够像他的先祖那样反抗夷狄,为汉人复仇。然而岳钟琪想必是被他的前任年羹尧的那92条大逆不道的罪名吓怕了,经过一番精心设计的审讯之后,王熙供出其师曾静的名字,并连同曾静以及其他嫌犯一起被押解到京师。
雍正虽然对死去的吕留良施以戮尸枭示的刑罚,但是他却无意诛杀曾静等人,他选择的方式是自我辩白,为自己洗刷凭空捏造的种种污名,此时曾静等人化身为被告身陷囹圄之中,而雍正自己则以原告身份安坐于庙堂之上。他把澄清自己、驳斥逆说的文字化为一篇篇谕旨,自己亲自选辑成册,达509页之多,共分四卷,大部分篇幅以雍正问话、曾静回话的方式构成,雍正将此书命名为《大义觉迷录》,即以儒家传统思想的“大义”来使那些误入迷途的人们有所觉悟。曾静供词的字体大小仅相当于雍正谕旨字体的一半,并且曾静在书中一直自称“弥天重犯”,《大义觉迷录》以曾静的一篇立誓改过自新的《归仁说》结束,直到此时,曾静的名字才得以重见天日。在书中,雍正说自己无一时一刻不以爱养天下苍生为念,那些凭空放在自己头顶上面的种种罪孽纯属子虚乌有;并且特别强调中华一体,不应以地域作为区分君主好坏的标准,极力说明清朝统治中国的合理性,无论华夷,都应维护以满族为统治民族的清政权。
雍正下令将此书刻印刊行,广布天下,连当时刚入大清版图的台湾省也收到书了。对于曾静,雍正决定既不杀他,也不关他,而是宽宥其罪,还赏给他1000两银子,将他安置于湖南观风整俗使李徽的手下,他的任务是每隔两个月宣讲一次圣谕和《大义觉迷录》。
因为是以两个人问答的形式呈现,所以如果这本书在今天出版,作者一栏应该并排写着两个名字:爱新觉罗·胤禛、曾静。可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两人缘悭一面,在自己的宠臣李卫的奏折上面,雍正自己批示:“但曾静朕未便见面。”
这么看起来,似乎一切都结束了,孰料随着雍正的暴亡,新上台的乾隆皇帝在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审曾静大逆不道一案,将曾静、张熙等人一律凌迟处死,并下旨让各省督抚将《大义觉迷录》缴还礼部,统一销毁。长眠于泰陵的雍正皇帝不会想到,生前大兴文字狱的他,其精心编纂的著作竟然会是自己死后第一个被查禁的对象。
史景迁的叙述条理分明、张弛有度,他最后下结论说,雍正、乾隆父子两人其实都错了:雍正以为可以借助自我辩白来澄清自己,让谣言自生自灭,但他的子民却只记得了谣言而忘记了皇帝的苦心;乾隆以为把书销毁便能告慰父皇的在天之灵,而他的子民却固执地认为他这么做,就是因为书中的内容确有其事。
当时间的刻度转到1899年的时候,正像是150多年前曾静无意间发现吕留良的著作一样,流亡日本的维新人士无意间发现了《大义觉迷录》的抄本,这本书在历史的巧合之中枯木逢春、回光返照,成为了足以让晚清统治者难堪的绝佳物证。
《科学时报》 (2011-05-26 B3 社科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