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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涂层肥料活着的人 |
——记中科院原石家庄农业现代化研究所研究员阎宗彪 |

□吴昊
他是个高个子的魁梧老头,走起路来却步履蹒跚。
他说话有些迟钝,却还在自顾自地唠叨着目前的旱情。
他,叫阎宗彪,是国家科技进步奖二、三等奖获得者,中科院原石家庄农业现代化研究所研究员,“半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涂层肥料”。
引起总理重视
“现在我们农村化肥的有效利用率仅为30%左右。你到乡下看一看,老百姓现在还是手撒呀!有些地方撒完以后就灌水,水又灌得很多,顺着水就流了。所以我们一方面肥料很紧张,肥料价格还越来越高,可农民用肥的肥效并不高,需要科学技术指导。所以我觉得涂层尿素是提高肥效的一个很重要的技术成果。”对老阎肥料的这段评价,来自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温家宝。
那一天是1995年7月13日,在温家宝和中国科学院部分研究所所长的座谈会上,老阎刚刚作完涂层尿素的研究与推广汇报。
座谈会开完仅仅半个月,一份由中办、国办批复的题为《应尽快扩大涂层尿素的生产和推广规模》的简报首页上,赫然留有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姜春云的批示:“这是一项很好的技术,值得全面推广。请陈跃邦同志(时任农业部部长——编者注)做好协调工作,抓出显著效果来。”
之所以接连被国家领导人重视,是因为涂层尿素的诞生解决了大问题,既节约了化肥用量,减轻不合理施肥对土壤、环境的污染,又能节约能源、资源,更重要的是节本增效、提高农民收入。
当时,我国肥料供应形势十分严峻。自产尿素只有1200万吨,远远满足不了农业生产的需要。而涂层尿素技术大幅节省了化肥用量,并实打实地将粮棉等作物产量提高一成以上,且得到大面积推广应用。
可别小看这涂层尿素,它是在普通尿素的表面喷涂了一层特殊的涂层溶液,经干固氧化形成金黄色的包裹膜层。“有了它,肥料养分可以像胶囊一样,慢慢释放肥效,而成本又不会增加很多,是大田作物用得起的缓释肥料。”老阎作了个比喻。
艰难起步
1987年,老阎所在的研究所与广州氮肥厂联合开发出涂层肥料的第一代产品——涂层尿素。之后10年间,在全国17个省市建立试验示范基点500多个,20种作物的累计应用面积超过2600万亩,总计增产粮食1.7亿公斤、皮棉700万公斤。1996年,荣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三等奖、中科院科技进步奖二等奖,还被列入“九五”国家科技成果“重中之重”、国家经贸委重点新技术推广项目。
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了解此事后,欣喜地给时任中科院副院长的李振声院士写信:“最近我读到关于中国科学院石家庄农业现代化研究所在推广涂层尿素方面所作的重要贡献,从而看到了对发展高产、优质、高效农业的希望。”
但老阎并未就此止步,他又开始探索磷、钾肥料的涂层增效研究,经过不计其数的失败与挫折,1996年具有“控氮、促磷、保钾”功能的涂层缓释一次肥终于研制成功。
这期间,广州氮肥厂因拆迁解体。没有了企业的支持,研发困难可想而知。
谈起涂层肥料研发的起步,老阎却说:“研制虽然艰难,好在还有所里大力支持。而做推广,当时不被企业认识,全要靠自己。科研人员搞推广,可是大姑娘上轿。”
此时的老阎才明白,研发出产品和让农民用上便宜高效的肥料之间,还有很长的路。
怎么办?
为了让村民们尽早认识这种新肥料,他和大伙儿骑上自行车,驮着几十公斤自己晒干的肥料,送到石家庄栾城、元氏等地试验点……
每到一个村子,老阎马不停蹄,在村里找干部、找农技员、找农户,白送肥料;每到一个村子,他露天支起课堂,给村民讲解新肥料的特点、施用方法。
起初,老百姓都将信将疑。河北邢台市威县北固寨村张壮林如此回忆当时的情景:“阎教授不光讲课,还白给我们化肥。手把手教我如何观测、记录作物生长状况,并让我把当年施肥后庄稼的各种指标记下来,秋后还给试验费。后来听说这都是他从自己工资里出的。”
钱从哪里来?涂层肥料推广示范之初,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经费短缺。虽然农业现代化所全力支持,但推广费用仍常无着落。“没钱也得搞啊”,为了完成实验,老阎不得不把工资搭了进去。
不被理解更容易让人灰心。1998年的秋天,一户农民自称使用老阎的肥料颗粒无收,要求赔偿。老阎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组织3位专家赶赴出事地点,一看才知道根本不是肥料的事,是农户操作不当。
“那也得给钱,让农民继续使用,得出数据更重要。”老阎想起来还有些揪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实实在在的效果,加上一传十、十传百的示范模式,涂层肥料的推广在艰难中前行。在最困难的时候,研究工作得到时任河北省副省长张润身以及之后的河北省政协主席赵金铎等领导的支持和关注,才逐步在河北建起基本覆盖全省的试验示范网,并向全国辐射。
花甲之年从头越
已经快60岁的老阎又开始琢磨了:“还想给总理再作一次肥料汇报呢。”
然而,家里人却都希望他退休后能在家安度晚年。“可老阎放不下涂层肥料啊,那是他的命。”老伴对他最了解。
意料之中,家人没有劝住老阎。“我国人多地少、复种指数高,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要搞简化施肥,一茬作物只施一次肥,一水一肥上千斤。”老阎很有心气儿。
2002年,经过不断地配方改进,含多种植物生长必需的大、中、微元素及腐植酸成分的包膜型腐植酸涂层增效BB肥研发成功,成为继涂层尿素、涂层缓释一次肥之后又一代新产品,也进一步完善和丰富了他提出的“膜反应”和“团絮结构”理论。
“所谓‘膜反应’是指涂层材料均匀涂布于肥料颗粒表面,在少量催化剂作用下,与肥料反应形成脲基络合金属盐,牢固包裹于肥料颗粒表面,有效改善其理化特性,并成为‘团絮结构’的基础。‘团絮结构’是指肥料施入土壤后,涂层材料吸水膨胀,与周围土壤的有机质结合,形成三维网络结构,由于网络结构内外可移动离子浓度差异,在浓度梯度作用下,肥料中的有效养分可以逐步释放出来供作物吸收利用,这样,每一个肥料颗粒都变成一个开放式的‘养分储备库’。”讲起肥料经,老阎总是显得思维敏捷,滔滔不绝。
新肥料不辱使命。经由中国农业大学教授陈仑寿组成的专家组鉴定,在北方干旱半干旱农作区小麦亩产600公斤、玉米700公斤、皮棉100公斤的产量下,均可实现一茬作物只施一次肥;比一般复合肥利用率提高10个百分点,作物平均增产15%、省肥20%、省水30%、省工30%,与习惯施肥对照,小麦亩增50公斤、玉米亩增70公斤、籽棉亩增30公斤,每亩节本增效200元以上;用于蔬菜和果品作物上增产明显并改善作物品质,是中国老百姓用得起、用得好、用得方便的缓释肥料。
2006年6月4日,温家宝总理到河北省藁城市系井村考察了涂层肥料与保护性耕作示范小麦田,也实现了老阎的多年夙愿。
不算成功的企业家
“涂层缓释一次肥成本低,效果好。可是如果不能产业化,农民就得不了利,好东西不就白瞎了吗。”攥着一把把肥料,老阎陷入了矛盾。
此时的阎宗彪深刻认识到,好产品必须要经过市场化运作来进行。几年来,老阎的身体并不好,颇有些力不从心。此外,一直是科研人员的他,难不成还得成为商人?别人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人英雄主义,爱钱不要命?
种种种种,让本来睡觉就不好的老阎彻底失眠了。彷徨之时,一个农村妇女的冒雨到访,使老阎下定决心。
家住邢台市沙河县城关镇的刘兰芳,自使用涂层肥料之后,不但每年节约了买化肥钱,而且收成也好了很多。身为农民的她感到了肥料带给她家的好处,就一直想亲眼见见为农民发明这么好肥料的人。谁知进城正赶上暴雨,落汤鸡似地出现在了老阎家门口。
老阎彻底被感动了:“拼了命,也要把肥料产业化,让农民都用上。”
2007年,接近古稀之年的阎宗彪迎来了此生最大的身份转变——就任石家庄中科涂层肥料所所长,专门从事涂层肥料的研究和推广。
自此,一些化肥厂经常出现一个身材魁梧、提着一袋袋化肥样品的老头。毕竟年龄不饶人,有几次,体力透支的老阎晕倒在外地的讲台上。
目前,他们正在与北京澳佳肥业等企业合作探索成果产业化规模化生产的有效途径,近几年累计生产30多万吨,推广面积达600多万亩,带动农户节本增效收益12亿元。
不过,老阎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创业多年,截至2010年底,他创办的研究所只结余几万元。
“一是他把钱都用到研究开发与试验推广中去了,二是只要哪家真心实意做涂层肥料,他就不收合作费、免培训费,还帮人家开现场会、推介会。他的想法只有一个:让更多老百姓用上这种肥料。我们能不赔钱就不错了。”他的助手乔生摇摇头说。
绝症也为肥料让路
钱没赚到多少,甚至还往里面倒贴,可他依然全身心投入,那股倔劲九头牛都拉不回来。1996年,老阎第一次罹患脑血栓病重,从此腿脚就不利索了,反应也迟钝了。2006年脑血栓复发,发展到现在,走路要拄上拐杖。
“可他根本不注意保养,还是一趟趟地奔波在合作企业和实验田之间。”乔生颇为感慨。
2008年,为考察涂层肥料在东北水稻上的应用效果,他亲自带队去黑龙江绥化水稻试验点。当时稻田里刚刚浇过水,田埂又窄,老阎执意要到田间,结果滑到稻田里,半个身子都湿透了。时值黑龙江夏末的傍晚,凉风习习,老阎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坚持着和大家查看稻秧长势、讨论方案。
病魔无情。就在老阎开始市场化推广不久,2005年,老伴罹患乳腺癌。2008年10月5日,更不幸的事情降临,老阎被确诊为食道癌。这样巨大的变故让家人难以承受,绝不答应让他再干下去了。
然而,11月16日,仅40天之后,手背上还插着预埋输液器的老阎就出现在北京中国腐植酸工业协会的年会上,并作了长时间的报告,险些昏倒。
相当长的时间内,阎宗彪往返于医院的放疗室和各地合作单位之间,所承受的痛苦让人难以想象。
“阎老师除了推广涂层肥料,在这种情况下,还与山东科技大学田原宇等合作完成了‘富含腐植酸的劣质煤梯级综合利用技术及其应用’的课题,并获得了2010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乔生忍着眼泪说。
“连命都不要了。这是图什么?”熟悉老阎的人都有些不解。
倔强的农民之子
图什么?也许很多人都想不通。
“其实他就是倔,从年轻时候就是!”老伴面露无奈。
1979年,在河北农大定兴教学基地、曲阳县农业局土肥站蹲点14年的老阎因工作业绩突出,获得了很好的机会:一是曲阳县科技副县长,二是调到中科院石家庄农业现代化研究所继续从事农业科研。
正当亲戚朋友都认为他即将当官的时候,老阎犯倔了。他根本没和家人商量就选择了后者,去研究粮食生产的最大瓶颈——肥料。
从此,在涂层肥料的道路上,他再没有停歇,哪怕是罹患癌症之时。
即使时至今日,年逾古稀的老阎仍是一如既往地倔。在别人看来,他是“抱着金饭碗要饭吃”。老阎有个原则,制假造假的肥料厂一概不予合作。
有一次,老阎和一个肥料厂合作,合作之初,该厂送检的肥料都达标。然而在老阎投入很大之后,却发现这个厂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他当场大发雷霆,终止合作——宁可自己损失,也不能与坑农害农的事沾边。
一个肥料厂,重金请他做产品代言,想把他的头像印在宣传单上,遭到他坚决回绝。
河北省原农机局局长陈春风、河北省农科院研究员李晋生就很欣赏老阎的倔劲儿:“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求真务实。除了不碰南墙不回头地推广研究、推广肥料,别无他求。”
研究肥料之外,他还仗义执言。在担任河北省政协常委的10年里,他始终为农业发展大声疾呼,为农民利益建言献策。2006年他提出的《发展农用新型工业,提升农业整体水平》的建议,获得国家发改委“十一五”规划献言献策奖三等奖,“农用新型工业”的概念成为2007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展新型农用工业”的先声。
“他的倔其实是一种坚持和选择,更是一种韧劲儿,就像蚂蚁啃骨头。”乔生感叹。
当问起老阎今后的打算时,他说:“温总理在哥本哈根会议上向世界承诺要减少碳排放,肥料行业也要倡导低碳行动,我算过,提高尿素利用率6个百分点,就可以减少碳排放2600余万吨,而且减排的成本只有120元,下一步我们还要在这方面进一步研究……”
《科学时报》 (2011-3-17 A1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