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历史吗？

 

当然有。

 

有什么历史？

 

有侵略的历史。有屠杀的历史。

 

确实，作为书写的历史，作为工具的历史，作为经验的历史，这些都没有错。

 

但除了侵略的历史和屠杀的历史之外，日本还有怎样的历史？

 

不知道。

 

或者说，在这个岛国上演的历史中，我们还需要再关注点什么呢？我们还需要再思考点什么呢？

 

惘然。除了惘然还是惘然。

 

其实，只要耐心地深入进去，日本的历史，还是相当有个性的。比如，这个国家的神话系统就相当奇特：万神之首的天照大神，既不是性交得来，也不是处女怀胎得来，而是从流水的祓禊中诞生。而日本列岛的出生，倒是来自于神男神女的性交。这一神话系统想暗示什么呢？

 

这个国家从神武天皇开始到今天的明仁天皇，一共125代2669年，皇室的血统没有断绝过，也没有一个是亡命国外的。这其中的原因何在？

 

这个国家一直存活在双重权力的构造中。幕府和朝廷，天皇和将军，王道和霸道，能在一个屋檐下和和气气。令外国的政治家们百惑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

 

这个国家把外来征服者的肖像，在公园里铸成铜像，永久纪念。纪念什么呢？是纪念征服者开国有功？还是纪念幕僚们卖国有功？这是脱离一般人是非善恶的道德系谱。那么，这个系谱从何而来？

 

这个国家是地球上唯一遭受两颗原子弹爆炸的国家。这里，当然有受害记忆。但是，美国史学家罗茨在《亚洲史》中写道：“在战争中，所有的军队都是粗暴的。但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野蛮，则只有欧洲的纳粹可与之相比，也许还比不上。”这也就是说，整个亚洲更有受害记忆。夸大或不忘自己国家的受害记忆，无视或健忘亚洲国家的受害记忆，这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呢？

 

这个国家的领袖织田信长打出天下布武的大旗是1567年（永禄10年）。1615年（元和元年）天下偃武。从布武到偃武，用了48年。而偃武则持续了253年。这是日本历史上相当得意的一笔。那么这一笔是从哪里开始书写的呢？

 

这个国家的西洋史学研究家会田雄次说：欧洲人把掠夺看成最简单，最能暴富的。日本人则完全相反，小偷和强盗往往是蠢货干的事。而在欧洲，掠夺是优秀人干的事。英国皇家的祖先就是海盗，他们还做宣传，吹其能事。和日本完全相反的价值判断。这个相反的价值判断，又是从哪里生成的呢？

 

这个国家的风土其实很难产生思想家和哲学家，于是他们就把一些和尚推出来，说他们就是日本的“头脑”。如镰仓六佛的创始人——法然（净土宗）、亲鸾（净土真宗）、一遍（时宗）、日莲（日莲宗）、荣西（临济宗）、道元（曹洞宗）。这又是基于什么呢？

 

这个国家的人的美意识总是有点怪怪的：没有实现的梦想和恋爱，比实现了的梦想和恋爱更有纯粹的美。结果和过程，更看重过程。漫开的樱花和凋落的樱花，更喜欢落樱。这种怪怪的美意识的原点又在哪里呢？

 

这个国家推翻政权不死人，打开城门不流血。无论怎么说，这在历史上都少见。日本的明治维新就被世人视为“无血革命”。其原因何在？

 

这个国家讲盛者必衰。讲这个世界上永恒的东西一个也没有。讲有形的东西必然会消失。讲生者必然死去。他们把《平家物语》放大成自己的精神底色，无常的故事是他们心中永远的歌。这是为什么？

 

这个国家把武士道称为“死的美学”，再把这个“死的美学”上升为“王朝美学”。于是，历史剧里上演永恒的两大主题：切腹和殉死。虽然血腥，但留下美感。虽然猥琐，但留下震撼。这是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历史有其自己的话语，其中“多神”和“怨灵”就是关键的概念。日本平安时代甚至为了怨灵而废除死刑约300年。创下全世界废除死刑最长的纪录。这是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人从德国学到医学与军事；从法国学到法律与政治；从英国学到海军与商业；从中国学到文明与文学。但是，他们不曾学到德国文化本源的观念哲学；他们不曾学到法国文化本源的典雅趣味；他们不曾学到英国思想本源的绅士精神；他们不曾学到中国思想本源的逍遥旷达。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皇宫，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暧昧符号，在夕阳的余晖中，虚幻着模糊的景象。为了其表面的“万世一系”，第一位的神武天皇到第九位的开化天皇，都是虚构的。一直到第10代的崇神天皇的身份，才有实际文物的支持。其虚假性，其暧昧性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打开日本门户的美国人佩里，对日本人的印象是：日本人是个善说谎、找遁词的伪善的民族。这一问题的原点在哪里呢？

 

这个国家的人能从最卑微庸俗中创造出最为崇高、幽玄之美的民族，能从最朴素的原始性衣食住行中孕育出最高度的文化感受性的民族。庸人与诗人，实用与唯美，和平与尚武，好斗与温柔，勇敢与懦弱，忠贞与叛变，创新与保守。这不可思议的二律背反又是如何形成的？

 

这个国家有神道、有佛教、有基督教。但是大多数日本人又称自己是无神论者。这是西方人杀死上帝的观念上的无神论，还是东方人不杀神佛的行动上的无神论？是确信的无神论还是漠然的无神论?是硬件无神论还是软件无神论？表面上对宗教的无关心，是不是在心情上的一种伪装？表层的无神论的心情和深层的天然无常感觉，是不是日本人对待宗教的一种特有的态度？

 

如此等等。

 

最近，由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另类日本史》一书，就为中国读者解谜日本史，提供了一种新视角和新文本。在传统的教科书没有正解、正统的历史书没有正答的学界，《另类日本史》最大特点就是不循一般史书的写法，而是另辟新径，从解日本历史之谜着手，去解构日本人冷寂缥缈的历史构造的深层。作者姜建强先生在日本10多年，读了大量的有关日本历史和文化的书，从中捕捉积淀在每个日本人心中的各人感受迥异的历史情感。作者文笔优美，深入浅出，非常具有可读性。

 

人生之短，注释之长。历史总是如此叹息。让我们就在叹息声中，循着作者的思路，去解日本历史之谜。

 

《科学时报》 (2011-3-5 B3 社科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