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对一所大学印象深刻、充满敬意,绝非因为她培养了多少政府官员和敛财高手,而更是因为她的历史溪流中流淌着的那些令人尊重的精神血液。
□本报记者 蒋家平
2008年上半年,笔者所在的大学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50周年校庆。我和我的同事所做的工作之一,就是将50年的校报翻出来,从报道中节选校史上的点滴逸事和趣闻,以便汇编成册。我将她取名为《花开的声音》,并在前言中这样写道:“这本书里,没有宏大的叙事结构,没有表情严肃的历史钩沉,也没有烦冗的文献堆砌,有的只是历史的细节和故事的情节,甚至是无从考证的逸闻趣事。不过,正是这些历史的碎片,具体而微地折射出一个高等学府的发展历程,让我们在不经意间触摸到她跳动的脉搏,感受到她生活的气息。花开,是有声音的,只不过人们很难感受得到而已。就让我们透过中国科大的那些人那些事,去侧耳倾听那花开的声音吧。”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也是一个很愉快的过程。一个个鲜活的故事,一句句精彩的话语,一个个永恒的瞬间……在不断的阅读中,曾在校史留下痕迹的那些科学大家和开国元勋们的音容笑貌仿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然而,也有颇为苦恼的时候。那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上世纪90年代以后,这样的精彩情节和细节在校报的新闻报道中越来越少,更多的新闻报道将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情抽象成一个个没有血肉的骨架。
故事没了,逸闻没了,情感少了,风骨也少了。我于是很痛彻地想,缺乏故事、逸闻和情感的现代大学,是不是与大学精神的失落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呢?
有记忆才有大学文化
周立民先生在《行将成为神话》一文中说:读完《胡适选专业——大师们的大学生活》后,一方面羡慕前辈们色彩斑斓的大学记忆,一方面也担心书里所讲的事情行将成为“神话”。
大学时代正是一个人最为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阶段,爱情、友情、理想、信念、学业、事业、梦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阶段萌发出翠绿的新芽,蓬勃着粉红的蓓蕾,延伸着彩色的憧憬;大学阶段也正是一个人从年少轻狂向成长成熟迈开杂乱而坚实的步伐的关键时期,大师、长辈、老师、员工、同学、朋友……所有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乃至过往的人过往的事,都会在年轻人的心海中留下烙印、投射光影,从而在悄无声息中牵动着、影响着甚至左右着、决定着一个人的成长轨迹。
因此,“色彩斑斓”理应是大学生活所具有的令人神往的氛围,理应是值得莘莘学子们流连忘返的成长环境。在这里,学习与学业自然是生活的重心,但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则绝不应该只有上课、考试、学分、论文、实习……还应该有更为动人心魄的东西,能够让你无论将来从事什么职业、经历怎样的生活都会觉得获益终生的东西,那就是精神的魅力、文化的魅力。
而承载这些精神与文化的最为有效、最为重要的形式便是故事、逸闻,便是大学里最为鲜活、灵动的人和事。追寻他们的足迹、倾听他们的声音,可以让我们拥有这些故事;发现故事的意义、参详现实的困顿,可以让我们反思这些故事。在此基础上叙述故事,让现实的抑或久远的足迹与声音,穿越时空阻隔,直达师生心灵,从而带给人们一种滋养、一种渗透、一种指点、一种启发。这便是由大学记忆支撑起来的润物细无声的“大学叙事”。
说起大学记忆,许多人都会想起古今中外的一例例经典镜头和经典情节。
比如,1986年,哈佛大学庆祝建校350周年,打算邀请里根总统出席并演讲,里根希望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历来以学术水平为唯一标准聘任教授和授予荣誉学位称号的哈佛大学断然拒绝。里根因此没有参加哈佛校庆。
比如,2007年9月24日,出席联大的伊朗总统艾哈迈迪·内贾德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演讲,哥大校长李·博林格在“欢迎辞”中毫不留情,称其为“独裁者”,“展现了一个狭隘、残酷的独裁者所拥有的一切特征。”引起台下掌声一片。而内贾德听完后站起身来,镇定自若,面带微笑,表示“我不会受这种不公正对待的影响”,同样引得一片掌声。
比如,当年仅仅初中毕业的华罗庚先生,因为得到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熊庆来的欣赏,最终成为清华教授;而只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当年参加燕京大学入学考试时曾得零分,后在北大做不注册的旁听生,一步步成长起来,最终成为北大教授和文学大师,堪称文坛佳话。
比如,钱学森先生当年在中国科大任力学系主任时,要求十分严格,期末考试时出了两道题目,学生考了整整一天,中间竟然有4名学生晕倒被抬了出去,结果95%的学生不及格。那一届学生因此在学校多上了半年课,恶补高等数学。他也因此被戏称为科大校史上的“头号杀手”。
维护学术尊严、鼓励思想交锋、崇尚唯才是举、坚持勤学苦练……正是在这些点点滴滴的大学记忆中,一所大学的文化传统、价值观念、校园风尚等等得以蕴涵、流传,从而从文化形态上构成过去、现在与将来的传承与发展关系。
换句话说,我们对一所大学印象深刻、充满敬意,绝非因为她培养了多少政府官员和敛财高手,而更是因为她的历史溪流中流淌着的这些令人尊重的精神血液。也因此,我们说,记忆如同文化肌体里的血与水,离了它生命便失去光泽,文化便失去灵动和韵味,从而干枯、萎缩甚至死亡。
大学为什么缺少记忆
然而,相比过去、相比国际名校,我们不能不遗憾地看到,时至今日,中国大学的故事并没有随着历史的前进而增多,并没有随着社会的进步而丰富,反而越来越少,越来越失去光泽与弹性。或者说,当代中国大学的记忆凸显出空洞、零乱、世俗的一面,而能够体现大学精神、品格、操守的故事则少而又少。大学叙事以一种远离理想、紧跟世俗的方式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我们不再清高,不再视名流权贵为无物,因此不会让“拒绝授予里根荣誉博士学位”这样的“荒唐事件”发生。反过来,我们会主动攀附各类社会名流,只要能带来名和利,管他是演艺明星还是暴发户,“兼职教授”的帽子可以随意赠与。
我们不再宽容,不再允许“另类的表达”,因此不会让大学校园成为像老北大那样兼容革新派、复辟派、科学派教师的自由空间。反过来,我们会主动屏蔽不同流派的不同声音,甚至连仅有的一点愤世嫉俗都难以容忍。
我们不再自信,不再遵从内心、珍视眼光,因此不会让缺少各种证明、证书的的偏才、怪才、异才脱颖而出。反过来,我们会将人才的判定托付给由学历、学位、论文、留学等外在条件组成的条条框框,进行死板的筛选。
我们不再认真,不再将质量看成培养的根本,因此不会在大学的出口处摆出“十八铜人阵”以检验毕业生是否真的技艺精湛。反过来,我们会主动送分、降格以求,唯恐淘汰率过高会给学校自身带来压力。
……
大学记忆由此成为俗不可耐的“一地鸡毛”,而大学精神也由此急转直下,令人顿失敬意。原因很多,我想主要有三。
一是大学为政治所囿,失去理性和独立批判的精神。大学是国家、社会与民族的精神堡垒,其精神贡献在于持守一定的价值体系,并对社会风尚保持适度的、批判性的抵制,从而有助于社会的清明与理性。就像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创办者佛莱克斯所说的:“大学应于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应随波逐流。”“大学必须经常给予社会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并不是社会所想要的,而是社会所需要的。”而事实上,大学基本上被纳入一定的框架范畴之内,不敢越雷池一步,以至于行政化、官僚化的痕迹越来越清晰,连大学领导者在语言表达上都与政府官员采用同一个话语系统。
二是大学为利益所囿,失去宁静和自由探索的热情。大学的使命不是直接的、完全的服从于社会的短期利益需要,而在于研究学术、发展科学、传播文化。因此,必须保持某种程度上的“圣洁”与“宁静”,不唯利、不唯上、只唯实,用一颗纯净的心来抵御社会功利的诱导,将眼光专注在自由探索与自主办学上,而不是全身心地扑向社会短期利益需要和为自身谋取利益上,成为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经济组织。而事实上,大学已经走入社会经济生活的中心地带,与日趋功利的社会“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失去了自身的文化辨识标记。
三是大学为技术所囿,失去启智和哺育心灵的职责。大学是培养人的智慧的机构,对学生提供的应该是智能、理性、思考的训练,以启发智慧、和谐心灵。同时教授实用的技术知识,为学生提供生存与发展的技能训练。所以爱因斯坦说:“学校应该永远以此为目标:学生离开学校时是一个和谐的人,而不是一个专家。”而事实上,大学恰恰陷入技术至上的误区,一味强调学生知识灌输和技能培养,缺乏对人的心灵和谐的关注和滋养。
我不否认当今社会里依然存在一些较好地保持传统、坚守自我的大学,更不否认大学里坚持真理、坚持学术、教书育人的老师不在少数,但是,大学对精神堡垒的价值定位的自我放弃、对潜心探索的功能定位的自我否定、对开智养心的教育职责的自我偏离,显然给人们更深的印象。因此,我们依然不能不得出大学精神普遍衰微的结论。而这正是失去色彩斑斓的大学记忆的内在根源。
为丰富大学记忆尽力
对于大学的记忆,应该是人这一辈子里最值得宝贵的一部分。但是,当一个人离开大学校园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四十年之后,对那个曾经占去了自己生命中最美好年华的校园,还会留下多少美好的记忆呢?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每个群体也会有不同的感受。而这种感受的不同,实际上正是取决于大学所给予的记忆财富之不同。
老一辈大学生似乎拥有更为丰富的大学记忆,叙述起来也更为生动、鲜活、传神。这并不主要因为老年人热衷于回忆,所以梳理出的故事、趣闻要多一些,而是“过去的大学”本身便似乎更加生动、更加丰富多彩、更加有个性。
中年一代大学生的大学回忆,似乎就没有那样美妙。几年前,笔者的同班同学组织毕业二十年聚会,希望大家都来写些文章,共同追怀过去,寻找那一份久违的温暖。最终,组织者收到的文章只有寥寥三两篇。而我为了完成任务,翻开了大学四年留下的整整七大本日记,结果很悲哀地发现,日记里极少有生动的事和生动的人,大多属于鸡零狗碎的流水账。我们似乎没有授受名师传道的荣幸,似乎没有被引导去温习校史,似乎没有聆听校长教诲的机会……我们就那样单调地生活着,麻木地学习着,机械地相处着,直到有一天冷漠地离开校园。后来,我只能用从日记里搜刮来的几个闪光的碎片,潦草地交代了我的大学记忆。
当代大学生关于大学的记忆又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呢?我没有亲历,没有发言权。只是凭空猜想,大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课堂上早就不用奢谈“谈笑有鸿儒”了,老师上完课立马走人,班主任甚至只是开学放假时“接见”一下学生,又怎么能够奢望教学相长中积淀下美好的故事?导师热衷于办公司赚钱,将学生当成廉价打工仔,无心顾问其学术精进,又怎么能够奢望学生会留下美好的大学记忆?
让学生拥有对大学生活的更多记忆,首要的问题是大学能否给学生提供足够多的多彩生活。这方面,大学无疑担负着最主要的职责。比如大学如何给学生提供更多的与大师接触,乃至直接师从大师的机会;大学如何给学生提供更多的能够真正启迪心灵的知识传授与讨论氛围;大学如何给学生提供更多的丰富多彩的课余文化生活和朋辈交流的空间等等。
这需要大学在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四处横行的社会环境中,做到返璞归真,持守人文精神,真正成为一个以知识创新、传授、服务为中心的有别于其他社会组织和机构的独特的地方;需要大学提升“自我修炼”的层次和境界,更少地受到社会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干扰;需要大学真正成为具有独立思考和“独立人格”、能够引领社会价值走向的精神堡垒……
与此同时,大学记忆是由大学里的每个人共同创造的,因此,大学的管理者、教师、员工和学生,都是大学记忆的参演者、创造者,人人都应该也可以为丰富大学记忆作出自己的贡献。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力,以自己的鲜明个性和行为方式,给大学校园留下清新隽永、风趣诙谐、憨直可爱、感人至深的各类故事、逸闻、趣事。
“对于大学而言,积累资产,积累大楼,积累图书,同时也积累故事。”(陈平原先生语)故事中见风骨,故事中见精神,故事中见性情。大学的故事和逸闻不一定能反映大学的准确面目,某种程度上反映的只是人们希望大学成为的那个样子,但它们很可能会融入一代代学生的记忆最深处,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所大学和她的学子们的精神气度。我们现在都在感慨大学精神之失落,大约从现代大学的故事、逸闻越来越少中可以找到某种答案。
《科学时报》 (2011-2-1 B4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