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或许是最奇特的一场生日聚会,聚会的场所挂满了祝福,参加聚会的朋友从世界各地赶来,生日的主角却独独缺席;这或许是最奇特的一场追思会,没有哀乐,没有挽联,会场充满的却是灿烂的玫瑰和温暖的记忆……
□本报记者 钟华
这一天,2011年1月4日,是著名作家史铁生60周岁的生日。这一天,距他离开我们已经过去了四天。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46分,他因突发脑溢血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折磨他近40年的身体。
“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躲开哀悼\挽联、黑纱和花篮\最后的路程\要随心所愿。”北京798艺术区时态空间画廊里,一场“与铁生最后的聚会”正在举行。60根红色的蜡烛映照着四处可见的玫瑰,以及写满大家祝愿的黑色卡片。作家阿城、老鬼、陈建功、铁凝、海岩,哲学家陈嘉映、周国平,导演顾长卫,音乐家刘索拉,朝阳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年轻的外国留学生……在这里,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铁生的朋友”。
“史铁生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朋友多,我们和朋友有过无数次难忘的聚会,可是透析多年后,他成了朋友聚会里最煞风景的人,养精蓄锐地准备聚会,刚到兴头上,他就累了。几乎每次都是意犹未尽。今天不会了,今天我们不用时时看表,怕他累,怕耽误他宝贵的少得可怜的用来写作的时间,今天他有的是时间和力气和我们一起尽兴、再尽兴。”在史铁生夫人陈希米的致辞中,这场特殊的聚会开始了。
他曾写道:“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候,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死亡是史铁生夫妇之间常常调侃的话题,死亡也是他写作中最常见到的话题。
不止是死亡,他在生命无数的困境与苦难中,为读者,为我们人类寻找着生命、神性与人生的终极意义。他说过:“精神之路恰是在寻找之中。”他也曾说过:“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设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一句句格言一般的语句,一个个思考着生命意义的故事,带着温情与感伤,却更多是坚强的信仰的力量滋养启迪了无数读者,甚至是写作者。
无怪乎学者崔卫平称他为“我们精神的兄长,我们的加缪”。也无怪乎作家郑义为他写道:“你留给我们的,已然分外厚重了。你的信心、悲悯、柔美和爱,已经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奇迹。我相信,当这个寡廉鲜耻的集体堕落的时代过去之后,我们的后代,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你遥远的清平湾,回到你的地坛,去寻找救赎去发掘汉语的庄严。你以残疾之身,证明了神的完美,并反照出我们灵魂的残废。你情不自禁地歌赞太阳,说夕阳‘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而你,正是这样的一轮太阳。”
会场整整一面墙上贴满照片,展示着史铁生与朋友们一道走过的人生,陕北清平湾淳朴的老乡、地坛里每天练习跑步的运动员、在海外笑谈的朋友、在海边度假的夫妻……那些笑容、那些欢乐凝结在照片里,已是永恒。“我经由光阴,经由山水,经由乡村和城市,同样我也经由别人,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与我擦肩而过从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驻进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锤炼我,融入我而成为我。”一生中,他感激着朋友,而朋友,也感激和怀念着他。
当年同他一道去陕北插队的清华附中的同学,与在场的朋友分享了他对年轻时史铁生的种种回忆,那青涩少年的调皮,初次与命运抗争时的彷徨与绝望;为他进行手术的宣武医院大夫凌峰讲述了史铁生生命中最后的时刻;来自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捐赠的肝脏已经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中开始了新的旅程;作家铁凝描述起某天在史铁生家里与他一起分享他夫人亲手烤出的面包的温馨回忆……
“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就是地坛。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一段史铁生朗读《我与地坛》的音频在会场响起,让大家依稀觉得他依然在,像平常一样与朋友在聊天。而另一段由他拍摄的2008年春夏秋冬四季的视频录像让大家重新发现了另一个他,一个作家之外的他,在镜头里也发现着记录着生命的力量与美好。
铁凝说:“铁生在我心里的分量是非常重的,他的写作贯穿了中国当代文学的30多年,是真正坚持了精神的高度和难度。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一位作家,他和他的文学创造是中国文学的宝贵财富,也常让我不断想,诚实与善思对活着的人是多么的重要。史铁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当得起‘伟大’这个词。”
“绝对能想象,他坐在那张轮椅上陷入沉思的样子。一个处境,比轮椅更逼仄,除了沉思,别无出路。”沉思,是史铁生留给诗人杨炼最为深刻的印象。
远在英国伦敦的杨炼写道:“读他的《务虚笔记》,我能感到铁生开始了一种思想和文学的真正的成熟。但接下来的时代,却把他的成熟抛入孤独,用周遭日新月异的实利、庸俗、犬儒、猥琐,让‘人’和‘文学’存在的理由,突然成了疑问。不明白或装作不明白,都是聪明的。可惜,以铁生的真诚,他大约只能选择‘明白’的痛苦——不放弃自问者的痛苦。尽管他清楚,越明白只能越痛苦。铁生的沉思就是不间断的内心写作,就是一种主动选择的精神流亡。孤独是一条别人更无法逾越的国界,铁生据守在那里,为沉思付出代价,更收获沉思的成果。
“现在,铁生走了,去了一个‘明白’不会造成痛苦的地方。或许我们该为他庆幸?他和世界主动拉开的距离,却使我们感到他的亲近,他在回归——因为我们熟悉的沉思不会离开。让我们继续沉思。”
是的,让我们继续沉思,这或许是给逝者最好的纪念。
史铁生 1951年生于北京,年轻时双腿瘫痪,后来患肾病并发展到尿毒症,一直靠透析维持生命,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文革”期间,史铁生插队陕北,197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成名作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2002年,他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其著名散文《我与地坛》影响最大,感动了无数读者。史铁生在电影创作上成绩丰硕,所创作的电影剧本《多梦时节》《死神与少女》等充满诗意,为电影类型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并在国内外获奖。近年来有随笔集《病隙随笔》、散文集《记忆与印象》、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等出版。
《科学时报》 (2011-01-06 B4 精神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