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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12-29 21:23:45
怀念一袭黑衣裳

 
《回首》,林文月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定价:25.00元
 
推荐理由:作者林文月这个名字,也许尚未被更广泛的大众熟知,却已经是各地中文系师生和文学爱好者长久以来的偶像。其人其文曾被文学评论界拈来与张爱玲相提并论,但更有年轻的粉丝说,娟秀文雅、往来无白丁的她是又一个林徽因。《回首》是林文月最新散文随笔作品,举凡阅读、交谈、听歌、旅行,或访旧怀人,无不委婉、真挚,最见文心神情于深度刻画之往事追忆中。
 
一向喜欢黑色的衣服,所以无论搬几次家,甚至在旅次中,打开衣橱,总有一大半各式各样的黑衣。黑色,以其高雅、稳重,在众多颜色中,成为我的偏好;唯黑色以其单调,质料与款式也是最须讲究。
 
衣橱就像是衣服的旅馆,多少衣服在其中悬挂暂留,也难免迁出离去。其所以离去迁出的理由不外有二:一是穿着者的体重增减变化,衣服不再称身;二是喜新厌旧,款式过时。多年以来,我的体重无甚大变化,所以众衣离橱的原因,盖属后者。曾经有过多少件黑色系列的衣裳在衣橱里悬挂而又离出?我已经无法计数,对于其中大部分的样式,甚至亦已不复记得。委实罪过。
 
唯独有一件黑色衣裳,十分令我怀念。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或许更早,亦未可知。那时的成衣不如现下,百货公司也尚未大兴如今日。台北的街头颇有一些小小的家庭式洋裁店。当时我家住在现在已被夷为大马路、各种车辆飞驰的辛亥路近三总医院附近,那条消失的巷子被称为罗斯福路三段一七八巷。巷口的罗斯福路上有一家建坪大约只六坪左右的洋裁店。一位中年的女师傅,带领着三两个女工勤勤恳恳地营业着。
 
由于地理之便,加以老板悟性高,而且做工精细,索费不高,那家小洋裁店遂成为我时时光顾的地方。通常都是先在博爱路或衡阳路选购好衣料,再拿到店里翻看时装杂志挑款式。那个年代,台湾的杂志似乎还停留在文史与哲学类的单纯状态,未若今日分类专精,所以洋裁店只供日本与欧美的时装杂志,属于本地的付诸阙如。
 
小店的客人有限,老板保留着大部分老主顾的身材尺寸记录,故而只要将款式选定、料子交去,便可指日以待,并无须每回量身。有时候,我并不刻意翻书挑样,只用口述或画个大概,敏悟的她也能制作出我心目中的衣裳。
 
那一次,我买回一块稍具张力的正黑色料子,忽然想到自己加工,使玄墨的底色产生绚丽的效果。于是预先草拟服装的样式,拿去小店与老板商量。我的构想是:在胸前与袖口各镶绲细细红边,并且饰以彩色刺绣,刺绣的部分,由我自己负责,老板懂我的意思,并且同意我的计划,遂由她先行剪裁,数日以后让我取回前胸部分和两只长袖。那胸口呈圆弧形状,两袖则是袖端张开如同小喇叭的样式。
 
我在上海日租界读小学时,四年级以后,男生有木工课,女生则受女红教育,所以习得一些基本的针线知识。我尤其喜爱法国刺绣。用一套圆形的小木绷子,将布料绷得紧紧,将稍粗的绣线穿在大眼针中,以多种变化的针法绣出花卉、翎鸟等图样。后来回到台湾读中学,虽然也有家事课,却形同虚设,没有实际学到什么技艺。小学时代训练出来的刺绣技艺,则令我受用不尽,我始终保留着绣花绷子,遇着有好看颜色的法国绣线,尚且总是忍不住搜购的。
 
当初构想刺绣,本是一时兴起,并未有预先准备的蓝图和样本。拿到老板剪裁好的部分衣料后,便即自胸前那部分着手。在胸前正中央向圆形领口,我用红色为主,配以黄色、蓝色等,绣出由下而上,渐形变小的各色花朵。花蕊一律是浅黄色,枝叶一律是翠绿色。花朵枝叶,全采半图案化效果,有别于中国湘绣的写实,较近匈牙利刺绣的趣味。中央的部分完成后,开始绣右侧,在正中与肩部之间,另绣一串稍微小些、短些的花叶和枝茎,色彩调配与样式安排故意使与中央那一串同中有异,以求活泼变化。
 
中央和右侧的刺绣,随兴所至,任意而愉快,但轮及左侧,问题就发生了;因其必须与先前所绣成的右侧对称。我绣花和写文章一样,总不爱打草稿再誊书,喜欢认真下笔,一挥成章。但图案化的法国刺绣若左右异样,必然滑稽丑陋,所以只得一针一黹踏袭先前之随兴。费神费时,有倍于前时。
 
我在张开如同小喇叭的袖端外侧,也大略依胸前的安排绣成三串大小的花朵与枝叶。而刺绣袖口的花样,除了与胸前部分左右对称有同等苦衷,又因左右两袖必须完全统一,所以困难更胜于胸前部分的工作。但因为净黑的布料之上不宜残留打稿痕迹,便也唯有战战兢兢之一途了。
 
而克服了困难与挑战,舒展三片绣成的衣料,私自欣赏,觉得心中充满了成就的喜悦!
 
趁黄昏天未暗前,我把绣成的三片送去巷口的洋裁店。老板和三个年轻的女工看到摊开在裁衣桌上的绚烂刺绣,不禁都暂停手中的活儿,围观称赞起来。
 
三日后,我依约去取衣。那衣裳悬挂在墙上最明显的部位,十分引人注目。玄墨正黑的衣料上,因为胸前及袖端的细致绲边,与正红色为主调的彩色法国刺绣相映成趣,高雅中复流露着艳丽。那正是我心目中的华衣。“好多人来问我们,这衣服怎么做成的?”老板喜悦地说,“其实,昨天就做好了。故意多挂一天,让大家欣赏欣赏。”“真的好看哟!”女工们也欢愉地赞赏。“是你们替我完成的。”我倒有些腼腆起来。仿佛很久以前,小学、中学时期,有时作文或绘画作品被张贴在教室后头或礼堂侧面的布告栏里,走过那附近曾也有过类似的腼腆经验。
 
那件衣裳是在迷你装和布袋装流行的时代制成,但我要求老板不要剪裁得太短,以配合我的职业和身份,而小领口及收敛的A字形裙摆,则又可以在任何流行与不流行的时候穿着,所以存放衣橱里悬挂了许久。偶在稍稍正式的场合穿着它;甚至在喜庆的场合,亦因其绚烂的刺绣而允当合宜,也曾经带出国,在一些国际性会议的夜晚聚会里替我增添过一些风采。
 
我喜爱那件衣裳,因为它几乎是我的作品:其实就是我的作品。我已经不记得在衣橱里悬挂了多久,其实,也并不是经常去穿着它,有时候甚至好像忘了它的存在;就像一本昔日出版的书,搁置在书架上,并不一定时时去翻阅,但总知道它就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我把那件曾经花了心血的作品送出去,才猛然意识到永远失去了它,再也看不到了。书送出去,是可以再买的,纵令绝版的书,也容或有再版的可能;但我的黑衣裳却没有再版的可能。
 
送出黑衣裳,是出于被动状况。
 
也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为了援助泰北金三角的华裔子弟,台湾的文坛发起女性作者义卖文学作品以外的“作品”。我受邀赞助,觉得义不容辞。但环顾四周,繁忙的生活中,一时真找不到有什么可以义卖的非文字的作品,所以便将在衣橱内挂了多时的那件衣裳交给来收件的人。
 
送出去后,即刻懊悔了。翌日赶到义卖现场,想自己把它买回来,但为时已晚。工作人员告诉我,甫一展出,即有人高价订购。我只能对那展现于玻璃橱内熟悉的衣裳投注最后一瞥,怅惘离去。
 
这许多年以来,我时常怀念那件黑衣裳。订购的人想必是有情义的善心人,然则我的衣裳或者仍安然存在于我所不知道的某一个地方吧。
 
《科学时报》 (2010-12-30 B4 月末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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