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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泽润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12-9 22:37:6
方言学者的悲哀和期待
 
□彭泽润
 
我算是一个长沙人了,女儿也基本上在长沙长大。可是女儿在外婆家没有学会永州话,在奶奶家没有学会衡山话,在妈妈家没有学会长沙话,我这个方言学者实在感到悲哀。
 
我是方言哺育大的。一直到17岁上大学,除了“人民公社”用方言播音的有线广播插播的中央新闻联播,就没有听过普通话,别说有说普通话的机会了。上大学以后我才知道那“新闻联播”说的话就是普通话,那些新闻播发的一串姓名中的注释性词“女”,因为是一个拐弯的曲调,我原来一直以为是我家乡的“泥鱼”(鲇鱼)。我那时可羡慕人家有那么多“鲇鱼”啊!那时,老师都是用本地方言上课,偶尔有外地老师用衡阳话等给我们上课,这些外地“咯粒”(形容不明白的声音,可以只说外地方言的人)都可以成为我们笑话的来源。
 
从衡山来到距离家乡并不很远的湘潭大学,我几乎像到了外国,根本无法跟别人交流。即使人家说普通话,对于我也是真正的“不懂话”。好在阴差阳错,报考历史专业,被录取到了汉语文专业。我利用上“现代汉语”课程的机会,用向学校借的小录音机请老师录音,开始学习普通话。后来的“方言调查”课程更加让我找到了专业信心,最后我居然把方言调查当做我的实习内容,把家乡方言研究当做我的学士论文题目。后来,连我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都离不开方言,于是我成了方言学者。
 
因为跟妻子没有“共同语言”,我们家只好说普通话。我当时还很庆幸有了一个长期促进自己说普通话的好环境,当然两个人总是能够给对方的普通话挑出不少毛病来。孩子来到这个家庭以后,自然是一个“普通话”家庭。记得孩子的普通话最好的时期,是上幼儿园前。倒不是家里的普通话环境,而是因为模仿能力很强的孩子跟着磁带学播音员讲的故事。那时,孩子讲故事可以一口气说半个小时,不仅普通话标准,跟磁带里播音员模仿的不同年龄的声音一模一样。可是上学以后,跟那些长沙同学学的“塑料”普通话取代了原来跟播音员学的普通话。一直到现在,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就像一个从小说长沙话的人说的口音难改的普通话。
 
其实,我的孩子根本就不会说一句长沙话,无论我怎么劝导,都无法说出来。我都可以在一些场合说一些“塑料长沙话”了,孩子连这都不会说,只会说带长沙话味道的普通话。大概她的英语是从磁带里学的,学到了标准语音,所以她在新加坡还让英语老师赞叹。在跟本土英语有比较大的方言差异的新加坡英语环境里,英语老师好奇地问她:“你的英语是从哪儿学的?”这是唯一让我这个语言学学者感到欣慰的地方。但是我感到悲哀的是:一个中国孩子居然不会任何中国的标准语言,只会外国的标准语言。
 
小时候,我记得我的堂兄大学毕业以后在长沙工作。回到家乡一口长沙话,从来不说家乡话,我觉得奇怪。家乡人谈论的时候都感到遗憾,似乎他不热爱家乡,瞧不起家乡人。一直到现在他都用长沙话跟我交谈,偶尔用普通话跟我交谈。我呢,似乎内心要表达对他不说家乡话的不满,总是用家乡话跟他交谈,偶尔宁可用普通话跟他交谈。我坚决不用长沙话跟他交谈,即使我现在也是20年的长沙人了,也会说长沙话了。难道他从离开家乡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就有一种坚决告别家乡话,向往声望更高的长沙话和普通话的心理促成了这样的结果?我的一个家乡同学,他跟我有一样的长沙人历史了,可是他是想说家乡话也不能说好了,因为他的汉语已经固定在一个“衡山话+普通话+长沙话”的中介语平台,不能动弹了。外地人说他是衡山人,衡山人说他是外地人。他给我说了一次真实的经历:有一次在家乡衡山买东西,人家表扬他“衡山话说得不错”。
 
大概是怕家乡人说我没有家乡观念,我每次回家都尽量说原汁原味的家乡话。偶尔有一个词漏嘴了,说了普通话的词,都很自责。这时,我也开始关注我的孩子。她只能说普通话,好像外地人,无法融入这个家乡,我担心她以后没有家乡的感觉了,会让亲情关系淡化。于是,我不再担心她学普通话的事情了,我设法让她学习家乡话,有时还特意教她一些语音特殊的单词的发音,例如为了把“石桥铺”的“桥”说好,告诉她用普通话“桥”的发音部位说“桃”。她比学英语还难,偶尔成功,我极力鼓励她。每次学校放假,我都尽量让她回家乡玩儿。可是家乡的小朋友一看到她,都不说家乡话了,都改说刚刚从老师那儿学到的不地道的普通话。爷爷奶奶也生怕她不能听懂方言,尽量憋着劲儿说“普通话”,其实只是稍微变味的家乡话。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还是有一点收获,那就是听力过关了,跟说衡山话的人交流也没有问题,方式是:听衡山话,说普通话。
 
在湖南南部的郴州和永州下属的各个县城,除了嘉禾、蓝山和江永,本地“土话”都已经消失在官话的海洋里了,只有农村还残留着各种土话。将来,官话也许会进一步消失在普通话的海洋里。方言像妈妈一样让我们感到那么亲切,给我们一种独特的思维习惯和多元文化的体会。汉语是世界上唯一拥有五彩缤纷的方言的语言。我曾经那么崇拜和积极推广普通话,现在我觉得应该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积极挽救和推广方言了。
 
(作者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科学时报》 (2010-12-10 A3 周末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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