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科学与宗教视为仇敌固然有失偏颇,但是反过来把二者视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既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从学理上也难以自圆其说。
关于科学与宗教的著述,在国外可以说是汗牛充栋。近些年,国内也陆续出版了多种这方面的译著,在学术界和社会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除了早先丹皮尔的《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外,我手头就有霍伊卡的《宗教与近代科学的兴起》、I. G.巴伯的《科学与宗教》、R. H.布朗的《科学的智慧——它与文化和宗教的关联》、布鲁克的《科学与宗教》、麦克格拉思的《科学与宗教引论》、彼得斯等的《桥:科学与宗教》。最近,江西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南希·皮尔西的《科学的灵魂》,为科学与宗教这一书系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这当然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我对《科学的灵魂》印象最深的,是第一编(译者译为“第一卷”)“新的科学历史”中的两章。在这一编,作者不满意“宗教与科学之间的战争”的传统观点和流行口号,他通过历史考察和具体分析,表明基督教和《圣经》为科学的诞生和成长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这些思想资源包括:大自然是真实的;大自然是有价值的,所以值得去研究;大自然是被创造之物,因而是非神化的,所以人们才敢于去研究;造物主是理性的,他创造的是一个统一、连贯、有规律的宇宙,这样才是可以理解的;宇宙最重要的结构是神所安排的精确设计,故可以用数学把握;宗教的意志论派别反对神被必然性规范而去创造的,因此人们不能单靠演绎思考寻求知识,要到大自然中去观察和实验;对神写在大自然的书与对神的话语《圣经》的研究是相互配合的,这两本书给人一种宗教上的研究义务,其目的是荣神益人。用当今科学哲学的术语来讲,这一切思想资源都是科学的预设——有意识的、更多地则是无意识的预设。没有这些预设,科学研究是无法进行的,科学当然也就不可能了。至于该书其余的三编(第一次科学革命、数学的振兴和衰退、第二次科学革命)八章,虽然也穿插有科学与宗教关系的材料和论述,但是思想性并不突出,对研究者帮助不大,不过作为科学普及读物来看还是有意义的。
南希·皮尔西的看法很有启发性,但是他并不享有思想发明的“优先权”。据我所知(参见我在台北三民书局出版的《迪昂》一书),早在20世纪初,法国哲人科学家迪昂就通过精湛的历史研究表明,中世纪并非黑暗的世纪,基督教为科学的诞生提供了合适的土壤,一些教士对科学的进展作出了直接贡献,他们是达芬奇和伽利略等人的先驱。自此以后,类似的见解不乏其人。例如,霍伊卡在《宗教与近代科学的兴起》中明示:“倘若我们将科学喻为人体,其肉体成分是希腊的遗产,而促进其生长的维他命与荷尔蒙,则是圣经的因素。”I. G. 巴伯的《科学与宗教》对此论述得更为详尽和缜密:他不仅考察了宗教与科学史,更重要的是分析了宗教与科学方法、宗教与科学理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两本著作不愧是科学与宗教研究的力作。
对于长期接受教条教育的人来说,对此可能不大想得通:宗教是主观信仰的东西,科学是追求客观知识的,前者怎么会对后者的诞生和成长起某种促进作用呢?仔细琢磨一下,其实也不难理解。首先,科学也需要某些预设或信念(belief),也可以说是信仰(faith),比如自然的客观存在性和可理解性——宗教的思想资源正是在这里发酵的。其次,科学是人的一种心智追求,宗教能够在意义、价值、动机、动力方面提供某些精神支持,就像清教主义的志向和伦理道德在17世纪推动了英格兰的科学那样。再次,中世纪是宗教和神学的一统天下,近代科学的大厦又不可能在文化沙漠上建立,它只能从它所处的社会与境即宗教和神学中借鉴和汲取思想资源。要知道,神学、哲学和科学在中世纪本来就是混为一体的。最后,中世纪的教育和智力资源控制在教士手中,教士是当时具有最高知识的“知识分子”,除了他们,又有谁具有成为近代科学先驱的可能性呢?这真是不折不扣的“舍我其谁”了。当然,我们今天完全可以自由设想近代科学诞生的各种不同途径,但是这种思想操作并没有实际意义。历史就是历史,历史只有一次演出的机会。历史既然已经这样发生了,它就只能这样发生。时间无法倒流,历史也不可能回过头来,改变原来的轨迹,重新登台亮相。
不知皮尔西把书名取作《科学的灵魂》是什么意思——也许他认为宗教是科学的灵魂吧。你看,他没有提及或强调,在近代科学的诞生中,古希腊的理性思辨传统和工匠经验传统的意义;他也没有提及或强调,当时具体的自然哲学成果以及欧几里得、阿基米德的作用。你看,他似乎还以为,宗教在现代和当代科学中也是必不可少的。若是这样的话,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关于前者,霍伊卡倒是明智的:他把希腊遗产视为近代科学的“肉体”,而把圣经的因素仅仅视为“维他命与荷尔蒙”,其轻重缓急明眼人一看便知。关于后者,皮尔西未免过于自信了。其实,自近代科学在17世纪诞生、在18和19世纪发展壮大之后,它已经抛弃了宗教和神学这根“拐杖”,基本上按照自己固有的逻辑自主地前进了。就连迪昂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也郑重申明:物理学是一门独立自主的科学。一方面,物理学不受宗教信仰的影响,其理论是通过绝对独立于神学的自主方法自我决定和自我发展的;另一方面,物理学不反对、也不可能反对神学学说和天主教教义。至于后来爱因斯坦所谓的科学研究中的“宇宙宗教”因素,只是面对宏伟的大自然和严整的科学理论油然而生的纯粹“感情”——热爱和迷恋、神秘体验和神秘感、好奇和惊奇感、谦恭和敬畏、喜悦和狂喜——问题,和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和人格化的上帝丝毫也不沾边。因此,说宗教是科学的维他命与荷尔蒙,我看恐怕就科学的诞生和初期成长来说才能成立,对于成熟的科学而言,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把科学与宗教视为仇敌固然有失偏颇,但是反过来把二者视为亲密无间的朋友,这既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从学理上也难以自圆其说。要知道,科学与宗教毕竟是两个判若鸿沟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建制,就让它们各司其职、和平共处、井水不犯河水好了,没有必要非得把它们扯到一块,更不必把它们强扭起来“喜结连理”。
在结束本文时,我想顺便指出,《科学的灵魂》的翻译有不少瑕疵。我手头没有英文原版书,无法就译文本身作出判断。不过,即便概略地浏览了一下,我也发现诸多术语和名词或译得不准确,或根本就译错了。例如,把赫胥黎的“世俗的布道”译为“平信徒的讲道”,把牛顿的《原理》译为《基本物理》,把伽利略在《对话》中虚构的人物“辛普利丘”(Simplicio)译为“单纯”,把“还原论”译为“简化主义”,把“实在”译为“现实”,把“格式塔”(完形)译为“整体世界观”,把“实在论”译为“求真论”,把“集合论”译为“集合定理”等。译者似乎也不清楚“相对性”、“相对论”、“相对主义”的区别,在书中多处混译,使不明底细的人不知所云。此外,译本中对人名的翻译也不规范。其实,这些细节只要多查阅工具书,或者向内行打原听一下,问题并不难解决。可惜译者没有这么做,那就只好让读者受点苦了。